老父亲

　　像一只

　　漏气的皮囊

　　□梅淮军

　　“老父亲走不了几步就没力气了，

　　需要帮忙治一下”

　　电话里那头传来老周焦急不安的声音

　　候在急诊室门口

　　老周的父亲向我挪来

　　拄着拐杖之艰难，倒像是拐杖拄着老人

　　与记忆中大变了模样

　　脸上手上，被岁月溅上了老年斑

　　有如泥点

　　但，再也抠不下来

　　面色晦暗的老人

　　躺在诊查床上

　　等待着未知的诊断

　　像一只漏气了的皮囊

　　慢慢地瘫软

　　预见眼前带他来到这世间的男人

　　也许到了迎接万物最终宿命的时刻

　　握着那鸡爪般冰冷的手

　　老周的心头，咚、咚、咚乱蹿

　　血红蛋白值超低

　　CT片里

　　有个肿物正撒开四蹄，

　　把老人的肺当成旷野，四处乱闯

　　陈主任说，“住肿瘤科吧”

　　那一刻，老周听见自己的心脏

　　“咕咚”一声，跌进了深渊

　　监测仪里，血压、心率和呼吸

　　一会儿波涛汹涌，直冲向山峰

　　一会儿风平浪静，再跌落谷底

　　吸氧器水瓶咕噜咕噜冒着泡

　　氧气仿佛只出不进

　　被憋住的老人

　　无奈地闭眼竭力喘息

　　望着病房外深井般的黑夜

　　老周明白了

　　记忆中扇来的耳光，霸气地呵斥

　　已经成了甜蜜的回忆和奢望

　　擦脸，刮胡子，喂饭，换纸尿裤

　　瘫在病魔的摇篮里

　　老人如同一个乖孩子

　　没了入院时的抵触

　　习惯了任由老周摆布

　　像一只漏气的皮囊

　　这一刻，老周的心底

　　特别的柔软和光荣

　　仿佛当了一回老人的父亲

　　跟小时候老人待他那样

　　陪着像一只漏气的皮囊似的父亲

　　在医院度过如梦如幻的三个月后

　　某一天，乌云翻滚的下午

　　梅园的茶桌旁

　　我和老周默默对坐

　　话语都喂给了院子里的小鸟

　　一开口，沉默便随即而来

　　只能慢慢喝着茶，细细地咀嚼

　　缓缓咽下

　　茶味苦涩而甘洌

　　窗外，电闪雷鸣

　　雨从天降，鱼随之而动

　　被时间锈住生动的老桩金银花再次开放

　　一切，存续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