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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歌
□郑骁锋
五
当唯一的渡船迎到眼前时,项羽终于从失去虞姬的剧痛中清醒了过来。
他转回身来,背对着乌江。
“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说到此处,不觉心如刀绞,顿了一顿。
“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项羽语气低回,仿佛在自言自语。又沉默了片时,猛然厉喝:“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
重瞳的眸子立时精光闪耀,简直要喷出火来。他依次扫视着最后的楚军——此刻在他面前还有二十六骑,尽管人人遍体伤痕,可一字排开,依旧渊渟岳峙,还是那股能让任何一位名帅宿将都做噩梦的气势。
“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我的敌人只有一个,但绝不是刘邦,他远远不配!
用力一顿,项羽把长戟深深钉入结着薄冰的红土中,大地仿佛为之微微一晃。飙风突起,干枯的芦荻纷披散乱,尽皆低伏在地。
接着,项羽抛开头盔,一把扯下早已被鲜血溅湿而又被冻得僵硬的战袍,一个一个解开了甲扣。
项羽决定,以最原始最轻蔑的状态来进行他的最后一战。他想看看,到底是谁,能把冷冰冰的刀刃送入自己身体。如果真有那样的人,他不愿用这身金光闪闪的甲片阻碍了他的勇气——能伤了西楚霸王的,必定也是盖世的英雄。
在十二月的乌江边上,项羽坦开了衣襟,披散的发丝在空中飞扬。他抬起头,冷冷地对着天空,握戟的虎口慢慢开始渗血。
彤云密布,重得像要坠了下来,几乎压到了鼻尖。
项羽死后,刘邦隆重礼葬了他,并在葬礼上表现得很伤感:“为发哀,泣之而去”。
刘邦此举是否出自真心,人们大多表示怀疑。但《史记》还记下了他回乡时的一次哭泣,那次哭泣应该发自肺腑;有意思的是,司马迁同样用了描写过项羽的“泣数行下”四字。
那是在一次宴会上,刘邦酒酣,亲自击筑,并高歌一曲: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高祖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
项羽已灭,乾坤已定,刘邦为何还是如此慷慨伤怀?莫非,他也感觉到了人类是“无常天意支配下的不安定存在”?
应该是的,因为《大风歌》也是一阙楚歌,汉高祖刘邦,原来同样也是楚人!
刘邦的故乡丰沛,早在他出生的三十年前就被楚国吞并了,他在楚地上土生土长,终生保持了对楚服楚歌的嗜好;而他被人称呼了多年的“沛公”,更是典型的楚国官职——列国之中,只有楚国称县宰为“公”。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介布衣,居然提着把三尺剑坐上了至尊的皇位,虽然目前看来天恩眷眷,可谁知道这是不是上帝不怀好意,与我开一个大玩笑,就像当年对待项羽那样呢?
赤手空拳打下一个王朝的刘邦,逐渐失去了做沛公逐鹿中原时的潇洒豁达;那副担子从项羽肩头卸下,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肩头。
得了天下的楚人刘邦,痴痴地凝望着卷舒变幻的浮云,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虚弱和无助。
那次平叛,刘邦中了流箭,回京路上,伤势越来越重。
当医生委婉地表达已经无能为力之后,刘邦大骂:“我命在天,纵使扁鹊再世,又有何用!”随即打发走医生,再不尝试医治。
与末路的项羽一样,疾入膏肓的刘邦也有一次离别,与他最宠爱的戚夫人。
“你为我楚舞,我为你楚歌!”
还是一曲楚歌,还是一句奈何: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天鹅已经展翅九天,人间的弓箭已经无能为力,一切都已经不在我掌握当中,奈何啊,奈何!
连歌数阕,戚夫人唏嘘流涕,难以自抑。
刘邦黯然推开酒杯,挣扎着站起,不发一言,转身踽踽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