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

　　□郑骁锋

　　鸩，一种神秘而可怕的鸟。虽然很少有人亲眼见过，但古书中言之凿凿，说它食蛇为生，是世间至毒之物，沾了它的屎尿连石头都会腐烂如泥；只要把它的羽毛在酒中轻轻划过，这杯酒就能够在瞬间终结生命。

　　吕不韦面前的案桌上便摆着这样一杯鸩酒，酒色碧蓝，隐隐闪着妖艳的光。酒樽旁边，是一卷新收到的诏书。摩挲着光滑的竹简，他眼神迷离。

　　忽然，吕不韦诵读起诏书上的文字来。诏书简短，其实每个笔划他都已经烂熟于心：“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他反复读着，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大声，并伴随着一阵阵狂笑，到了最后，简直有些歇斯底里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喘息着重重一拂大袖，将诏书远远扫落在地，同时一把抓起酒樽，站直身，猛地将鸩酒倾入口中。

　　剧痛。吕不韦的世界顿时变得漆黑而寒冷，他隐约能听到空酒樽铿然的坠地声，遥远而空旷。他挣扎着不让自己倒下去，嘴里犹自呢喃：“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虽然言辞已无法听清，但吕不韦最后的声音中，明显透着自豪——

　　或者，还有一份隐藏得极深的悲伤。

　　发出这份诏书的是二十四岁的秦王嬴政。虽然嬴政已做了十二年秦王，可实际上仅仅在三年前他才开始亲政。

　　吕不韦则从嬴政父亲那代起就担任了宰相，起码有十多年，他是秦国真正的掌舵人。长期的执政生涯中，吕不韦的势力盘根错节，深深扎入了秦国各个角落，仅私家奴仆就有上万之众，为其奔走的辩士门客也有三千多人。通常情况下，双方若要角力，年轻的嬴政根基尚浅，并不一定占优势。这种比较不是没有根据，吕不韦一手造就的暴发户嫪毐就曾实施过针对嬴政的叛乱计划；而吕不韦的门客也已愤慨难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但在嬴政面前，吕不韦的表现始终是逆来顺受，别说反击，辩解都没有一句。嬴政撤了他的相职，他就乖乖缴回印绶；嬴政把他贬到河南，他就默默打点行装出京；最后嬴政甩过来那么几句狠话，他就老老实实服了毒。

　　这大概可以从那个流传几千年的绯闻上找原因。吕不韦以生命为代价的步步退让，合理地表现出一位父亲对儿子的深爱和宽容。当然，更符合逻辑的是，嬴政虽然只有二十出头，却让老政客吕不韦感到了重压，令他不敢萌生任何抗衡的念头。

　　根据军事家尉缭的目击记录，嬴政的尊荣相当另类：马鞍鼻，细长眼，鸡胸，声音像狼嗥。据此，尉缭断定，嬴政一旦得志，所有人都将被他奴役。

　　对于嬴政，身为仲父的吕不韦自然比尉缭更加了解。或许，嬴政在襁褓中的啼哭便已令他不寒而栗；随着嬴政的迅速发育，这种恐惧愈来愈强烈，甚至使这位一手遮天的相国毅然斩断了与嬴政母亲十多年的私情——为了能够抽身而出，吕不韦不惜作出了进献淫棍嫪毐的丑事。

　　吕不韦早就看出，这位少年绝不是自己，也不是任何人所能够驾驭的。对此吕不韦首先是欣慰，他确信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一统已成定局。而这前无古人的辉煌，必将在嬴政手里铸造，无论亲父还是仲父，他都应该感到骄傲。

　　然而嬴政也让吕不韦觉察到了危机。他毫不怀疑嬴政的能力，但作为一个曾经的成功商人，他深知经营与保本——也就是攻与守——需要用不同的手段。可据吕不韦多年的观察，嬴政似乎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点，如果以骑士来比喻，他永远只有一个动作，那就是狠狠地鞭打胯下的马匹。

　　吕不韦越来越担心终有一天嬴政会因战马支撑不住而猝然倒地，为此，他做过一件轰动列国的事。他曾经把自己命门客整汰诸子而成的《吕氏春秋》二十万字，全部悬挂在都城咸阳最热闹的市门上，边上还垒起了满满一堆耀眼的黄金。他承诺，无论是谁，只要能对此书改动一字就可以把那堆黄金拿走。

　　表面看起来，这只是大秦相国炫耀文治，但吕不韦其实有更重要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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