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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6版:悦读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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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绝笔

  □郑骁锋

  四

  孔子去世后,门人回忆他生前的言语行事,将其编纂成书,是为《论语》。《论语》开篇便是三个“不亦”:“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样的布局应该是有深意的:除了强调学习的重要性,孔子那份对知己与理解的强烈渴望,跃然纸上。

  伴随孔子一生的寂寞与坚强,弟子们都看在了眼里。

  罢了,罢了。

  孔丘努力不再去想。他把子贡叫到身边,轻轻地说:“赐,你把我那些书简整理一下。”顿了一顿,又说:“收起来吧。”

  子贡看着孔丘深陷的眼窝,苦涩地点点头:“是。等夫子身体好些了,再请夫子继续修校。”

  “再不用了,你藏起来吧。”孔丘虚弱地说。

  “那部《春秋》好像还没完成吧,这两年的事都没记录呢。”

  孔丘似乎没听见,目光游离恍惚,低低吟唱着那几句昨夜萦回在梦里的歌:

  “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

  确实在两年前,他就停止了《春秋》的修撰。自从见到那头叔孙氏狩猎所获的怪兽后,他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他固执地认为那就是传说中的麒麟,而且总觉得自己也是一头出现在乱世而即将无声无息地死去的不合时宜的异兽。

  多年以前凤凰便已远去,黄河也再不出图,现在麒麟又受伤死了,这分明是个群魔乱舞的时代,自己是该离开了。

  过去的两年,他只是一片竹简一片竹简细细校对着。

  与研究其他问题师生互相交流热烈探讨不同,修《春秋》时的孔丘神情异常冷峻,甚至有些霸道,绝不容许任何人提出任何意见,哪怕是增减替换一个字,都必须亲自下笔。

  他这是对学生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更是对后人负责。无论修撰《周礼》是功还是罪,都由自己一身承担。

  昨天下午终于完成了全部典籍的校订,孔丘不由得长长吁了口气。在放下刀笔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终于跑赢了时间。

  是非只能由后人去评说了。反正尽了力,也就问心无愧了。孔丘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就像自己当年评价伯夷叔齐,求仁得了仁,又何必再抱怨呢?他甚至开始觉得,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去探求天意:如果天心温暖,天道人道无疑朝着同一个方向;如果根本没有天意,甚至天意凶险,那么人们更应该站稳脚跟,相互救助,提携搀扶,靠自己的双手抗击厄运、建设乐土——让心灰意懒的人们去讥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吧,即使同样毁灭于不可挽回的灭亡,直立着行走永远比坐而待毙更有尊严。

  就这样吧,孔丘费力地挺起了胸。

  太阳渐高,云层被赶到了天边,大半个天空成为澄净半透明的蓝色。脚下,炊烟已经散去,现出十万人家鱼鳞般的瓦。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笛声,间或还有几记响鞭。应该是农人们开始上田耕作了。哦,春天,春天又来了。

  孔丘顿时精神一振,但这时一阵风吹来,毕竟还是早春,仍有些刺骨。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夫子累了,回去吧。”子贡鼻子有些发酸。

  “是啊,累了,也该回去了。”孔丘喃喃道。

  子贡上前想扶,孔丘摇头制止了他,还是背着手,曳着杖,向着家门慢慢走去。

  他记起了那年曾皙为他描述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再过些日子,沂河的水温差不多又可以洗浴了吧,想着,想着,孔丘眼底渐渐幻出了一片葱茏的绿色,他不觉又微笑了。

  七日后,孔子病逝于鲁国都城曲阜,时年七十三岁。


永康日报 悦读时光 00006 2016-03-05 永康日报2016-03-0500012;永康日报2016-03-0500013;永康日报2016-03-0500014;23811;永康日报2016-03-0500010;永康日报2016-03-0500011 2 2016年03月05日 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