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体的《漱玉词》

　　——舟山二村古民居印象

　　□胡国钧

　　都说建筑是立体的诗。在我的感觉里，舟山镇舟山二村50多幢古民居群落，活脱就是一部立体的《漱玉词》。

　　《漱玉词》是宋代易安居士李清照的作品。其情其景，正好同古民居“人老珠黄、风华不再”的沧桑和伤感，形成了奇妙的共振效应。“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扄。”此时此刻，与其说我是在鉴赏古民居，毋宁说是在重温《漱玉词》。

　　舟山古民居多系公祠。落成于民国初年，文物价值较高的黄印若、黄传灌两幢公祠，是这类民居的典型。这种民居式公祠规制虽小，却五脏俱全。公祠不可或缺的厅堂天井、回廊水池等应有尽有，而其全封闭的结构和超私密的功能，则与开放式的普通祠堂大相径庭。黄印若公祠前后二进，相距不到6米，高差却超过2米；黄传灌公祠前堂后厅都在一个平面上，并被筑成回字形小院，显然都有悖祠堂的建筑法式。至于牛腿的深浅浮雕，窗棂的镂空图饰，尤其是楼井上方棺材盖似的大板门，更不是祠堂所应该有的。

　　明明是大户人家居处的豪宅，为什么却堂而皇之地以“公祠”题额？披虎皮，做大旗，假公济私，抬高身价？挂狗头，食羊肉，偷梁换柱，掩人耳目？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不过就其正大门不但有竖杠、横杠、顶拄，还有一道合抱粗细的原木门栏来看，恐怕主要还是担心炫富露白，招来盗匪等不法之徒觊觎的目光。

　　据说黄印若公祠是由其孙子黄传韬建造的，他与黄传灌是兄弟。也许是因为用祖父的名字命名，黄印若公祠的形制比较传统，比较保守，俨然就是一座旧中国农村随处可见的普通祠堂。而直接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传灌公祠，则基本上摆脱了旧式祠堂营造法式的束缚，显示出张扬的个性：屋深以进，楼高三层，其外观分明是一座回字形四合院；更有甚者，其内部的结构布局、功能配置，大至建筑风格、构建组合，小至窗棂栏杆的雕饰，都已糅合了某些欧式建筑元素。可见早在那个时代，西风东渐业已渗透至中国的边远农村。

　　曾几何时，这些涂着“公祠”保护色的民居，竟一语成谶，在土地改革时被人民政府没收，成了名副其实的公产，有的成为乡村政权的办公场所，有的分给了上无片瓦的贫雇农。然而祸福相因，也许正是由于这个翻天覆地的变革给它们披上了一层保护色，在十年浩劫中，这些古民居才得以侥幸存活下来。

　　“昨夜雨疏风骤”。历经一百余年风雨摧残，传泽、传灌这两朵算是保护得比较好的古建“海棠”，“如今憔悴，风鬟雾鬓”，哪还有什么“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了。

　　舟山古民居中也有一些非公祠的豪宅大院，规模、气势相当恢弘。有几幢正门边上还残留着小半截旗杆石，颇有点儿官宦人家的气派。一位年届古稀的住户说，该豪宅的建设者，乃是明末清初的某省巡抚；还有一位大院的业主，则坚称其先祖是什么大夫。我们顺着阶沿转了一圈，发现其选材、构架、雕饰都远不如公祠考究，所以窳败的程度更甚：雕梁画栋油漆剥落，牛腿雀替残缺不全，骑楼板壁千孔百疮……真可谓“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可怜几个孤栖老人“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一行人走走停停，边看边议。大家一致认为舟山古民居数量众多，亮点不少，且彼此勾连，比较集中，具有相当高的文物价值和艺术价值，很有必要进一步加大保护力度。但当涉及以古民居为载体开发旅游，盘活资源，发展绿色经济等问题时，多数人却选择了沉默——是因为舟山古民居缺乏慑人魂魄的特色吗？非也，非也！一位哲人说过，美无处不在，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舟山古民居俨然一位高明的戏剧大师，不到最后时刻，是决不会把惊艳全场的绝招亮出来的。老鼠拖木锨，大头还在后面呢！

　　果然，临近村口，高潮陡起。陪同参观的村支书放慢脚步，时而驻足抬头，指着弄堂口上方搭建的骑街阁楼，说这是监视村外动静的哨楼。时而转身弯腰，指指弄堂两侧墙壁上的小洞洞，说这些都是从屋里向外射击的枪眼。这些设置实在太出乎意料了！我实在无法将农舍民居跟戒备森严、到处是警惕的眼睛的“要塞”联系起来。我的脑际忽然闪过“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诗句。联想起多愁善感的李清照也曾有过“欲将血泪寄山河”的豪迈，不禁哑然失笑。

　　我们的参观考察，是在一座建于清末光绪年间的大四合院里画上句号的。7间正房10间厢房围起一个大明堂，但除了布局严整、选料严格、工艺规范，此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异之处。活动的组织者何以把它选为最后一站呢？

　　“来来来，请大家都进屋看看！”村支书站在一间东厢房的门口，挥手招呼。因为离得较远，等我步履蹒跚地赶到时，厢房业已人满为患，但听得“哇塞！”“嗨呀！”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

　　这间厢房的外表跟其他厢房一摸一样，里面的结构却有些特别，紧挨正大房一侧居然还有一个暗室，暗室中间是一口1米见方的竖井，顺着石阶拾级而下即可进入下水道。下水道有1米多高，直通绕村而过的小河。村支书介绍说，舟山位于永缙两县交界，是官府衙门鞭长莫及的“三不管”地带。加之四面环山，山高路岐，常有盗匪散兵盘踞其间，昼伏夜出，祸害百姓。尤其是家道殷实的地主老财，几乎无时不有被“请财神”（绑票）之虞。这条下水道直通村外小河，是一条秘密的逃生之路。危急关头，主人可从下水道直达河边，或驾舟逐浪，远遁他乡；或顺岸上山，隐身林莽。

　　从空中的哨楼，到路边的暗堡，再到地下的应急通道；从侦察，到阻击，再到逃生；从事发前的监控，到事发时的抵抗，再到临危时的善后……这套立体的安防系统，步步为营，环环紧扣，是如此严密，是如此巧妙，让人由衷地为之击节点赞！

　　如果说舟山古民居是一条沉潜多年的蛟龙，那么这条匪夷所思的两用通道，就是它的眼睛。古人作文，讲究“卒章显志”。凭着最后这神奇的点睛之笔，舟山古民居群落之龙，必将腾空而起，为舟山，为永康，为弘扬传统文化，为发展绿色经济，谱写一曲响遏行云的华彩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