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在大司巷小学当孩子王。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下午,我静静地在宿舍里练习书法。“请问,朱一虹住在哪间?”楼梯口传来一个厚重而洪亮的声音,有人找我,我赶紧开门招呼,只见一位有学者风度的老人已在眼前。“我是永中的程远松。”说话间伸出柔软温暖的双手拉着我,“听说你画画得好,我来看看。”就这样,我认识了长我37岁的程老师。
程远松,一介书生,1917年生于方岩的美丽乡村。他早年毕业于金华师范,毕生从事教育事业。上世纪40年代末,他是永康白鹤书画社中最年轻的社员。他以教书育人为业,以诗书画印修身。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已修成正果,不仅桃李成蹊,更是一方土地上承前启后的书画家了。
弹指间30年过去。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前辈对初出茅庐者的尊重和爱护,至今温暖激励着我前行。
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拜访了程老师。他住在永中校园内由单层旧教室改造而成的套间里。一排与一排教室之间的空地已变成了花园,住在这里的都是些领导和德高望重的退休老教师。宁静替换了原本的喧哗。
进得院门,是花的海洋。我小心翼翼地沿着花与草的小径来到程老师门前。笑成一朵菊花的程师母闻声迎出门外,说程老师在画画呢。我赶忙挑帘进去,只见程老师吹胡子瞪眼地边画边吹气,画几笔就往嘴里吮一下,我好生奇怪,这也许就是有些书里说的古时画家“笔笔口出”吧?
过了一会,程老夫人泡上茶来。程老师画完又是一脸的微笑,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慢声慢气地跟我聊了开来。我看他挂在墙上的墨竹条屏线条挺拔而修长,“这么长的线条是怎么画出来的?”程老师笑而不答,放下茶杯转身走向画桌边,随手拿了张四尺屏条横在画桌上,从左到右画了一根长长的墨线,“横过来画。”竖线横画,原来如此。“做人要老实,画画不能老实。”程老师一板一眼地为我上了一课。
唾沫星中,我们已然是老朋友了。几杯清茶后,天色将晚,我起身告辞。走出门外,晚霞把门前的几盆菊花染得灿烂,“采菊东篱下,程老师真是神仙中人啊。”程老师轻轻一笑,“喜欢吗?拿一盆去。”我赶忙推辞,带上菊的香踏上暮色。
在以后的日子里,菊花几度,我和妻子不时会到这里赏花赏画,直到后来他搬入新楼,我们仍不时拜访“程庐”聆听老先生的教诲。“喜欢吗?挑一幅去。”每当面对四壁书画发出赞叹时,程老师总是这样说。好在我们也总是遵循“不夺人所好”的君子精神,总是婉言谢之。直到有一次老先生死硬要我们拿一幅时,我和妻子分别选了一幅竹和一幅兰,不想这两幅作品竟是他留给我们永远的念想。
一年,一年,随着时间的流逝,小城的膨胀,一次一次的搬家,我与程老师相隔远了,加之工作繁忙,彼此难得碰到,多半是一种“相见也无事,不来常忆君”的境地。虽然见面不多,但每次相遇总会留下一点难忘。
一次,在影剧院门前碰到,照样是笑容可鞠,照样是相互问候,然后讨论书画。说着说着他突然问:“你是很有创新思想的人,你平时是读什么书的?”因我读得很杂,一时还真答不上来。“《中国美术报》读过吗?我四书五经都读过,但《中国美术报》上的有些文章我还真读不懂。”他随便列举了几篇,我听了暗吃一惊。读这些前卫美学文章的人多乎哉?不多也。老先生的思想还真年轻。从传统中走来的人难得有这样与时俱进的开放胸襟。
大概是1997年吧,当时我正在探索山水画的新图式,画了幅以秋雨为内容的田园山水画,用了一句老农们的口头言“秋雨隔田岸”为题,意在表达人生的不确定性。不意引起了老先生的共鸣,“秋雨隔田岸,题得真好。”他专程来到了我的办公室给予鼓励,进门就说:“俚语入画你是第一人。”
当时我正在为自己的“野”行径心虚,老先生的一句话加固了我的腰板。他总是在后辈们需要时出现,哪怕是你有一丁点的闪光和进步,他也会及时捕捉,慈父般地给予支持和鼓励。然而,程老师并不是一个和稀泥的,他温文尔雅,有时也会怒目金刚。他为人为艺自有原则,当他认为你有错误或不当时,他会直言相告,批评是决不含糊的。
步入新世纪后,我们报社从江边迁入双股金钗新大楼,我与程老师相隔的距离更远了。每每想起,但总是无暇前去请安。忽有一日,程老师大驾光临。一进门一屁股坐下,气没喘过来就劈头盖脑地批评了我一通:“以前我很喜欢你的画,也很看重你,可你近来不知怎么搞的,画得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滋味。我给他泡上茶,叫他慢慢说,我洗耳恭听。他慢慢地平静下来,“你要创新是对的,但总要有点传统吧,传统是不能丢的。”我点头称是,浑身热乎乎的。年将九十的老人,从永中到报社,走路来的啊。为的是担心晚辈误入歧途,他着急啊。
传统之于绘画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借此机会正好与老先生探讨一番。“没有传统的艺术是浅薄的,但传统是什么呢?”程老师没有回答。“是说传统绘画还是说绘画传统?我以为绘画的传统并不是某家某派的笔墨或图式,而应是一种精神,一种形而上的诗意表达:运用某种手法试图呈现出大自然的心灵图式和精神风景。传统是我们的文化母体,离开传统的艺术是无根之木,难以生长。面对伟大的传统,我们顶礼膜拜,然后,照着说?接着说?创着说?这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传统是历史的文化生发与积淀,不是简单的模拟重复。源远需要注入时雨才能流长,传统之所以有强大的生命力,是因为它包括了一种开放与兼容的态度……”
原以为我的一番“高论”会招来新的批评,不曾想,程老师已是一脸的平和,静静地听我叨念,“你说得也有道理,这个问题还真没有认真想过。”他已开始了新的思考,直到我送他到大门口,他还在喃喃自语“传统是什么,真得好好想想”。目送他远去的背影,一分敬意油然而生。
几块记忆的碎片拼凑出了一个坦荡荡的君子来。
“程老师,真君子也。”凡是与程老师交往过的人,不论老少不分门派都有此评说。
程老师不仅是一个书画家,更是一个思想者,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他奉行老庄“才不才间”的处世哲学。“才”是生存的需要,“不才”也是生存的需要。因之也就有了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为人为艺的主张。
“人生何处逞风流,蜗名蝇利锁自由。百岁光阴一蝶梦,寄情书画乐悠悠。”这是程老师的心声,也是他近百年的人生写照。在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他没有屈从于时风,当人们从政治的狂热转为金钱的崇拜时,他仍不为所动。一方“有所不为”的闲章,透露了此间消息。
“喜欢吗?拿一幅去。”这句程老师的口头禅不是一句客套,滋养自己与他人心灵应该是程老师书画之道的本质属性。他不止一次地说,艺术的功用不在说教而在娱人。这和马蒂斯“我希望有一种均衡的、纯粹的艺术,这种艺术既不烦人,也不使人不安;我希望一个疲倦的、忧伤的人,在我的画前享受到安宁和休息”的艺术主张是一致的。这为他的艺术生涯立定了一个高度:独立的人格,自由地抒写。
“欲事常独立,苍松许为邻。举翮向云空,敢向九天鸣。”一只精神自由的悠游白鹤,一生九十多个春秋横跨几个时代,尽了教书先生的本分外,他守卫着诗书画印这片文人的精神家园。他与梅兰竹菊为伍,也和松荷鹰鹤为邻,有时也画点山水。经典的文人画图式,但绝不是某家某派的余音,更不是东拉西扯的拼盘。花鸟山水,一眼就是“程老师画的”程家风格。
风格是什么?风格即人。风格是作者长期的知识积淀和意识形态的外化。作品与人,人与作品,二而一,一而二,如鱼水相融。清人周星莲说:“余谓笔墨之间,本足觇人气象。”道中人莫不知此。于是,书画作品有了书卷气、庙堂气、江湖气、山林气等评说。看似说作品,其实说的是人。
程老师书学石门铭、石门颂、石鼓文,开张大度,铁画银钩,以骨力胜。他的画笔笔中锋,绝不旁逸,不激不厉,开合有度。一笔一画之间无不体现出锋正则人正的儒家正统思想。对诗书画印融为一体的文人画传统图式的执着,有意无意间呈现出程老师国学功底扎实,对民族文化的自信。他坚守传统文化,但绝不泥古。传统文人画主张“水墨为上”,程老师并不盲从,一直身体力行着色彩与水墨交融的艺术实践。因之他的画在追求书卷气的同时也总是满纸的斑斓。这也许就是他的画虽对传统图式不离不弃,却透露出一种时代精神的原因之一吧。
作为思想者,决定了他画画不作无病呻吟而遵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古训,穷其一生抒写心灵之意。他的画尺寸不大,但给人以大气,洋溢着对生命的热爱和对世事的淡定。
读程老师的书画,似与君子谈天。书如其人,画如其人,信然。
松,常绿乔木,寿长,有异香。
一个叫松的人从一个长满松的山乡走来,又淡然地回归松生长的地方。他用了一生的笔墨,书写着高洁。
松风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