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情】 穿过一个山垭,仰起头,我便看见它了。 它就那么斜斜地歪着,仿佛一阵狂风刚刚掠过。它依然高举或倒悬着一蓬一蓬葱郁,历经百年而不疲。墨绿的底色,由中心浓密的暗绿渐次扩散为翠绿、黄绿、浅黄。叠错摇曵间,虚出一些漏白。 近前。树干的细部透出一些暗红,一些青灰,一些褐黑。褐黑的一头蛰进泥土的深处向下或者四周作不规则伸延,褐黑的另一头一节一节向上或者向侧逐渐变土灰变暗红直至墨青。褐黑、土灰、暗红、墨青上缀着不规则的鳞片。鳞片有一些自然暴裂的脱落,有一些磨擦刮蹭的脱落,有一些金属物划削的脱落。我猜想,它们一定与一些攀爬有关,与一些倚靠有关,与一些少年有关,与一些曾经的少年有关,与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或者一场摭摭掩掩的偷情或者无数场躲迷藏有关。 横生的几处枝桠上有一些勒痕。或粗,或细;或深,或浅。一条细而深的勒痕里露出一节十余厘米长镶满锈迹的八号或者十号铅丝。它们,肯定与一些绳索有关,与一些牛羊们的自由有关,与一些棉被、床单、衣裤、尿片或者咸肉、腌菜的干湿有关。 树干上还有一大片的光滑乌亮。我似乎看见在一些乌黑的夜晚抑或是光天化日之下,一些牛、羊、猪、狗、猫,甚至黄鼠狼,正籍借这片坚硬粗糙的树壳消解肢体上的难言之痒。 或许,在上面蹭过痒痒的,还不仅仅只有它们。 泥地上散落着一些半枯的叶片。作为季节的信使,它们在这棵香樟树上隐忍坚守了一个冬季,却被一场滋润万物的春雨不经意间打落,着实令人唏嘘。 【脸谱】 她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楼底外廊的屋角。面向着村道,三个坐在横搁在地的松圆木上,二个坐在低矮的砖台上,成九十度角。 绒线毛衣,羽绒衣,棉背心,黑呢外套,丝棉夹袄,绒面布鞋。她们淡淡地笑着,笑看着我们这群红男绿女嘻嘻哈哈地拍照,笑看着池塘里的鸭子凫水嬉戏,笑看着麻雀慌慌张张地飞上飞下。她们身后的墙上贴着一副对联,红纸已经泛白,字迹却清晰: 安居乐业兴隆地 堆金积玉吉祥门 她们面前虚空着一张板凳。板凳的一只脚不知怎么折裂了,用两条木片夹钉固定。唯一的这张小板凳,五个人谁也不坐,就那么静静地虚着,似乎在等待着、期待着什么。 我们中有人与她们交谈。她们或点头或摇头,偶尔回应一二句,说的是土话,我并不太听得明白。她们的头发已被岁月染成霜雪,她们的手指关节被生活削磨得粗笨糙砺,她们的衣袖上套着碎花护袖,她们的腰前围着粗布围裙。早春三月的阳光爬在她们身上,她们的面容沟壑起伏明明暗暗,犹如一畈畈耕作多年的麦地。离她们不远处有一棵桔树,葱绿间吊悬着几只旧年的柑桔,暗红、干瘪,曾经的鲜艳饱满,已然老成了陈皮。 我们转身离开之际,她们依旧淡淡地笑着,慈祥而坦然,她们面前那张小板凳,也依旧虚空着、等待着……她们似乎已经与这座村庄,这幢房屋,这段松木,甚至那几块青砖融为一体,仿佛自从有了村庄,她们就一直坐在那儿。 她们啊,是村庄的母亲! 【空屋】 我也曾在这样的老屋里居住过。 青砖,灰墙,黛瓦,飞檐,雕梁,花窗。漆黑的木门总是关着,似乎在守护岁月遗留的秘密。 屋柱在柱墩上错了位。雨水顺着瓦沟漂下天井。蜘蛛年复一年地在角角落落里织着网。横梁上吊挂着霉朽的竹筐。镂刻在砖、石、梁、柱上的龙凤狮像花鸟鱼虫,已风干成一具具时间的标本。曾经费尽心机建造的精彩细致,伴随着岁月中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一并老朽流逝。 饱汲雨露的青瓦色重如墨。砖缝里迸出的苔草暗绿葱欣。天井地坪用卵石拼成的铜钱图案历经百年雨水的冲刷仍然圆润透亮。长廊幽幽,却不见一个人影,惟一双早归的紫燕,于檐下呢喃唧唧。 恍惚间,我依稀听见院子里响起阵阵石磨转动的声音,看见祖母正挪动着一双小脚蹒跚在灶台前转来转去,看见母亲坐在老式织机前梭来丝往,看见小伙伴们牵着风筝从门口飞奔而过,看见袅袅的炊烟从一家家的屋顶升起…… 咣,咣,咣。哦,起风了。悬在阁楼上的窗扇突然叩响,打破了绵延百年的宁静,也将我从流年的迷惘中惊醒。已是正午时分,隔墙新楼屋顶太阳能热水器上的一束折光射进老屋天井,温暖而明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