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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4版:文化·西津

银花

  银花

  (小小说)

  □徐益丰

  银花嫁过来那天,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阿根挑着一担稻谷走在前面,饱满的谷粒在竹筐里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她跟在后面,红布盖头被风掀起一角,望见路边的野草沾着露水,蔫头耷脑的,像一群没娘的娃。

  新房是间泥土糊的矮房,墙皮裂着深浅不一的缝,像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10多平方米的屋里,灶头挨着床沿,床尾抵着猪栏。下雨时最是热闹,外面瓢泼似的,屋里便下起小雨,锅碗瓢盆全得派上用场接水,夜里躺在床上,能数着水珠砸在搪瓷盆里的脆响入睡。银花总睡不安稳,伸手摸到阿根黧黑的胳膊,掌心糙得像磨过的砂纸,却带着田埂上春草的泥土气,让人心头莫名一安。

  阿根是个闷葫芦,话少得像田里的露水,天亮就扛着锄头下地,天黑才踏着暮色回来。地里的活计拿得起放得下,闲时便坐在门槛上卷旱烟,烟丝是自己切的,卷得粗粗的,点燃时呛得人直咳嗽。他不喝酒,不骂人,银花说什么,他都“嗯”一声应着。

  银花生头胎时难产,他背着她走了十里山路去卫生院,布鞋磨穿了底,脚底板渗着血珠,却一声不吭,只把她往背上又托了托。

  可惜那三个儿子,都没留住。最小的那个刚满周岁,发了高烧,半夜就没了气。银花抱着冰冷的小身子哭了三天,眼泪把枕头浸得能拧出水来。阿根蹲在门槛上,卷了一夜旱烟,烟蒂在脚边堆成小山,天快亮时才哑着嗓子说:“别哭了,还有我呢。”

  后来添了两个女儿,大的叫春桃,小的叫秋杏。银花把她们当眼珠子疼,夜里搂着睡,生怕吹着冻着。可屋子实在太小,两个丫头稍大点,就只能挤在床尾,脚对着灶头飘来的烟火气,头发里总沾着柴草的碎屑。

  那年,梅雨季特别长,雨下得缠绵又执拗,屋顶漏得愈发厉害,夜里能听见瓦片在风里哐当乱响,像谁在上面撒了把碎铁。银花看着接水的盆满了又倒,倒了又满,愁得直叹气。邻居路过时说:“找阿连吧,他手巧,啥都会。”

  阿连住在村东头,祖上留下的瓦房带个小院子,青瓦灰墙,在一片泥屋里格外显眼。他是村里有名的能人,刨木头能刨出花来,抹水泥能抹得比镜子平,甚至会酿米酒、蒸发糕,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找他搭把手。

  银花揣着两个刚蒸的红薯去了,红着脸说明来意。阿连摆摆手,笑得爽朗:“多大点事,我去看看。”

  他背着梯子来的,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卷着,露出结实的胳膊,肌肉线条像他刨过的木头一样分明。爬上屋顶叮叮当当忙了大半天,换了好几块朽坏的瓦,又和了泥把缝隙仔细糊好。银花在底下递东西,看他额头上的汗珠滚下来,砸在瓦片上,瞬间就洇成一小片深色,像给青瓦点了个痣。

  中午留他吃饭,银花杀了只下蛋的老母鸡,炖得酥烂,汤里飘着金黄的油花。阿连吃得香,咂着嘴说:“你家的鸡炖得比我娘做的还入味。”银花笑了,眼角堆起细纹:“不嫌弃就常来。”

  没过多久,听说阿连的老母亲病了,瘫在床上下不来。阿连又要出门干活,又要回家伺候人,忙得脚不沾地,眼窝都熬陷了。银花心里过意不去,吃完早饭就带着春桃去帮忙,洗衣、擦身、喂药,把老太太伺候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老太太拉着银花的手,枯瘦的手指抖着,眼泪汪汪:“我有这样个媳妇就好了。”

  老太太走的那天,又是个雨天。银花哭得比谁都伤心,扶着棺材一路送到山上,膝盖在泥地里磕出了血,红得刺眼。阿连连忙递上稻草垫着她膝盖,声音里带着哽咽:“谢谢你。”

  那年冬天,阿根去山上砍柴,雪后路滑,失足摔了一跤,伤了腿,再也干不了重活。一家四口挤在漏风的泥屋里,日子眼看就要撑不下去。阿连拎着一坛自酿的米酒来了,坐在床沿跟阿根说了半晌。后来,银花才知道,他说的是:“搬我那儿住吧,房子空着也是空着。”

  搬家那天,村里人都来看热闹。阿根拄着拐杖走在前面,脊背挺得笔直,银花牵着两个女儿,怀里抱着一床打满补丁的棉被。阿连的瓦房确实敞亮,三间正房,带着个宽敞的灶间,院子里能晒满一整个秋天的粮食。春桃和秋杏跑前跑后,指着窗台上的盆栽问东问西,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星星。

  阿连把东厢房收拾出来给阿根住,自己住西厢房。银花照旧做饭、洗衣、下地,只是身边多了个需要照顾的阿根,和一个总在一旁搭把手的阿连。阿根腿好点后,牵了两头牛,挑了一担簸箕去田畈放牛、割草;阿连照旧出去干活,傍晚回来,常带回些糖果给两个丫头,油纸包着,拆开时甜香能飘满半个院子。春桃和秋杏起初怯生生的,后来就一口一个“阿连叔叔”,像两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转。

  日子像阿连酿的米酒,慢慢熬出了甜意。阿根编的竹筐,阿连帮着拿到镇上卖;阿连做的发糕,银花帮着送给预订的人家。农忙时,阿连跟着阿根下地,一个挥锄头,一个撒种子;农闲时,阿根坐在廊下看阿连做木工,刨花像雪片似的落在地上。两个男人话都不多,却像院子里那两棵并排的老槐树,根在地下悄悄缠在了一起,枝桠在天上慢慢靠在了一处。银花看着他们在院子里一个劈柴一个纳鞋底,柴火噼啪响,线绳穿梭忙,心里暖烘烘的,觉得这瓦房里的烟火气,比哪儿都旺。

  这样过了十几年,春桃和秋杏都出嫁了,嫁在邻村,挎着篮子常回来看他们。先是阿根走了,睡在西山坡的向阳处,银花和阿连一起送葬,坟前栽了他生前喜欢的柏树。又过了几年,阿连也病了,走的时候很安详,银花握着他的手,像当年握着老太太的手一样,直到那双手慢慢凉透。

  瓦房又空了,只剩下95岁高龄的银花一个人。她每天还是早早起床,扫院子,喂鸡,把两间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得能照见人影,像是总有人要回来。春桃想接她去住,银花摇摇头,指着院角的老槐树:“我在这儿住惯了,树也认人呢。”

  夕阳西下时,她会坐在门槛上,像当年的阿根那样,望着远处的田埂。风穿过院子,带着稻花香,也带着屋檐下的岁月味,拂过她花白的头发。她想起泥屋里的漏雨声,滴滴答答像首老曲子;想起阿连在屋顶换瓦的背影,蓝布褂子在风里轻轻飘;想起两个男人沉默的笑脸,一个带着泥土的糙,一个带着木头的温。眼眶就湿了,顺着眼角的皱纹滑下来,滴在衣襟上,像一滴被岁月珍藏的露。

  日子像条河,哗啦啦流过去了,带走了好多人,好多事,却把最暖的那些,都留在了这瓦舍的炊烟里,伴着日出日落,轻轻萦绕。


浙B2-20100419-2
永康日报 文化·西津 00004 银花 2025-10-25 永康日报2025-10-2500006;永康日报2025-10-2500009 2 2025年10月25日 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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