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布记忆
汤布记忆
□陈春萍
汤布,如今许多永康人怕是都不知晓了,即便知晓,也大抵已经遗忘。
据《辞海》解释:“除残去虐曰汤”,故说它是抹汗去污的布是名副其实的,何况又是民间的俗称。汤布用五六尺长、二尺阔的白棉布或蓝布制作而成。它在农人手中,千变万化,妙用无穷。
不知汤布在永康用了几朝几代?除了永康,除了浙西南,不知别处的农人是否也用过汤布?但我知道,明太祖朱元璋用过。他早年是安徽凤阳的贫苦农人,夏日劳作,便是用一块简单的布遮阳擦汗。他们那里不叫汤布,唤作“擦巾”。朱元璋投军后,南征北战,妻子马秀英随军,便将长子朱标托付给一位唤作田嫂的农妇寄养,并以朱元璋用过的擦巾为信物。后来朱元璋登基,田嫂托宫人呈上擦巾请马皇后辨认。马皇后睹物思人,悲喜交加,泪如雨下,遂将朱标与田嫂接入宫中。后来,朱标被立为太子。凤阳花鼓的《压裙记》,唱的就是这段故事。
汤布的来历,也与潮州的“水布”有些渊源。话说潮州鳄溪放排工,搬运杉木、扎制杉排,整日水里来岸上去,湿衣贴身,多患腹痛风湿,无奈赤身劳作。江边挑水洗衣的妇女见状,告至官府,放排工只得复穿湿衣。韩愈贬官潮州,亲察后认定湿衣致病,遂下令:放排时免去上衣,腰间扎块布遮羞即可。此布遂成放排工必备之物,轻便易干,潮州人称“水布”更符合汤布的劳动场景。后来,农民劳作亦携之遮阳擦汗,流传开来。
如此看来,汤布也是有出处,有历史的。这么久远的物事,肯定不会在永康孤独存在,只是会入乡随俗,幻化成不同的马甲,叫法不同罢了。
如今烈日下,有防晒衣、冰袖,还有防晒面罩。回想起来,竟不及汤布实在。“实在”二字,道尽了汤布的精髓。这布看似简陋,却在农人手中千变万化。夏日赤膊田间,将它披在肩背,两根细带于颈前一系,便是遮阳的披风。汗水淌下,随手扯过一角擦拭,布吸了汗,旋即又被日头晒干,晒出盐花。秋风起时,它围在颈间,一头高,一头低,倒也有几分围巾的神似。冬日天寒,农人捧着火笼取暖,汤布往上一盖,热气便不易散逸。多少次,我见父亲踩着夕阳归家,头戴斗笠,肩披汤布,脚踩草鞋,荷锄而归,那身影似古画里的隐士。
汤布最妙的用处,还在小憩时分。劳作半晌,寻一处树荫,将布往田塍上一铺,人便躺了上去。那布虽薄,却因常年使用而柔软服帖。夏收时,它又变成帽子遮挡谷屑;去集市卖粮,叠起垫在肩头;捆柴火、背粮食,更是不在话下;天热时,扯块汤布扇扇风……汤布的用处不止这些。
它还能当布袋使。赶集时,装上三五斤米麦豆子,两只布角交叉一系,便是个简易的行囊。一块汤布,能用上十几年。
村里每个男人都有这样一块汤布。对农人而言,它如同第二层皮肤。父亲的那块,比别人也用得久一些。因为老家在球川坑,把抽土索面作为营生,即使毛巾、汗褂流行起来,父亲还是习惯用汤布。每每父亲挑重担,或用手推车换土索面换回几麻袋的粮食,汤布就成了父亲发力的护腰,用汤布捆扎腰部,可以帮助腰杆有股挺劲,不容易闪腰。
小时候我最厌洗它。溪边石上,布浸入水中,一股刺鼻的汗臭味扑面而来——那是父亲整年辛劳积攒的气息。我用洗衣棒捶,用脚踩踏,布里的汗垢才慢慢溶出,汤布是不容易洗白的。溪水一时浑浊,很快复归清澈。洗净的布晾在竹竿上,白得晃眼。微风吹动布角,宛如父亲劳作时喘息的节奏。我洗过父亲的汤布无数次,最后补丁叠着补丁,皆是母亲精心修补的痕迹。
十几年前,父亲走了。下葬那日,家人依俗将他用过的物品焚烧。那块陪伴他大半辈子的汤布,也在火焰中化为灰烬。风吹过,灰烬四散,像无数烈日下蒸发的汗滴,终于回归了土地。
如今的城乡,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有时想,汤布的消逝,或许是种必然。它诞生于物质匮乏的年代,是农人在艰辛中的智慧结晶。如今,每当看见直播间里琳琅满目的“多功能”产品,依然会记起那块简简单单的汤布——它无需广告,不靠说明书,它的“多功能”源自生活本真的需求,源于人与物之间最质朴的默契。
汤布虽已远去,但它所承载的“物尽其用”的哲学,那种在艰苦中磨砺出的创造力与韧性,或许比汤布本身更值得铭记。在这个物质丰沛的时代,我们拥有更多,也失去了将一件寻常之物用到极致的耐心与智慧。
一块汤布的命运,宛如一个人的命运。初时洁白挺括,渐渐污损破旧,终至腐朽消失。然当其使命完成,亦是功成身退之时。父辈的辛劳,也曾凝聚在这汤布里;我们今日的安逸,也有源于这块汤布的部分。
汤布无言,却曾见证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