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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线杆上的广告
(上接7月25日5版)
临时会计
按说世事艰难,命运对我不薄,我早该接受现实,安心做个铁匠。并且,我这个铁匠读过书,有文化,技术过硬,领导颇欣赏,干下去应有前途。事实上,我后来知道,厂里的确已经考虑,拟将我作为后备干部人选。厂长说,别看胡振郎只有18岁,他有文化有技术,我们应该培养他。
何况,那时我刚为厂里立了一功。
任会计是杭州人,那年春天他回家,走时没有任何异常,却迟迟不归。厂里的正常生产还在继续,每月要结算报账,会计工作必须有人来做,可是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顶替他。
应厂长对我说:“小胡,任会计一直没消息,急死了!你能不能试试!”他看我平时与任会计关系不错,学了一些基础会计常识,让我应付一下。我内心盘算了一下,觉得可以试试,何况厂长看得起我,我更该表现一番。厂长看我点头,很高兴,吩咐我暂时不要打铁,集中精力做报表。
等我正式接手,才发现真是知易行难。会计工作烦琐复杂,特别是成本核算,每样东西都不能疏漏,原料、人工、工资、所得税、固定资产……要考虑的内容种类繁多。
争强好胜的性格再次体现出来,我想,无论如何不能打退堂鼓。于是,我日夜加班,最终顺利完成任务。应厂长很满意,我体会到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任会计回来了,说:母亲过世,耽搁在家,因为通信不便,所以没及时告知厂里。任会计60多岁,他母亲80多岁,在当时也算高寿。这件事就过去了,任会计继续做他的会计。他看到我做的账,也很认可,对我刮目相看,说:“不容易!”
这件事后,应厂长觉得我有能力,有担当,责任感强,遇事顶得上去,不安排我打铁,帮着做行政管理工作。
此后,工资涨到20元。厂子内部,生活还在继续,别人都是上班下班,喝酒抽烟,老婆孩子,过得不亦乐乎,我总无法融合进去与他们同乐,闲暇还是读书。记得1957年,我看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迄今印象深刻。
人家看不懂我,觉得这个小青年虽然不错,但不合群。确实不知道为何,我总想着读书,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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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铁工厂附近有个竹编厂,里面一个工人与我认识,打交道并不多。一次,他说有急事,找我借10元钱,我二话不说,借了给他。可是,过了很久,他总不提还钱的事情。
有一天,他说有钱了,让我去拿,我倒有些意外。下班后到了他家,房里一张床,一个板凳,别无他物。家里除了他,还有一个姑娘坐在那里。见了我,他不提还钱的事情,寒暄一阵后,指着姑娘说:“你们认识一下,好好谈谈。”我一听,立马明白了,他想通过介绍女朋友来笼络我,借此不用还钱。我转身出门。我知道这笔钱讨不回来了,有点心疼,在当时是我半个月的工资。
还有一次,一位工人向我借钱,手头恰好有20张两角一张的钞票,都给了他。这个人还钱了,但他还给我的,是20张2分钱票面的,因为借钱时也没见证,我无奈吃下这个哑巴亏。
1957年,厂里派我去杭州出差买煤。我办完公事,看看还有时间,就去杭州电力学校看望同学。当时,这是一所中专学校,我的同学任龙献,考上了该校的热门专业——农林电力。同学见面,相谈甚欢,再次激起我读大学的念头。
出了校门,我们沿着西湖边行走。那时的西湖,没今天这么多建筑,电线杆算为数不多的水泥物件,在那个时代,往往还充当着公共布告栏的功用。
在一根电线杆上,我看到贴着一则A4纸大小的广告。过了多年,我还清楚记得是“中国文学进修班招生广告”。
我看一眼,就动心了,停下脚步,和任同学商量,想去报名进修。他知道我热爱文艺,也知道我读书的念头没断,但考虑到我和他情况不同,我已经工作,受重用,似乎还有一个看似锦绣的前途。
任同学的建议非常谨慎,说:“这个班是私人办的。你要来学习,不是一天两天,要几个月,离开萧山,工作就没法干了,只有辞职。现在,大家找工作都困难,有一份稳定的职业不容易,放弃工作,除非你将来考大学。”
这是我的人生话题里,第一次接触到考大学,虽是第一次提及,我却并不犹豫。我果断地说:“我想考大学!”任同学觉得这是一个重大决定,尽力劝我说:“你回去再好好想想。”
回萧山,我一路都在思考,越想越觉得必须改变现有的生存环境。要靠自己离开铁工厂,考大学。
回到工厂,交了差,我又处理了一些杂务。虽然不打铁了,但事情仍然很多,终日不闲。我想,不能再拖延了,杭州进修班开学的时间日近。
那天,我下了决心,找到应厂长:“应厂长,我不打铁了。”
应厂长惊讶地问:“那你去干啥?”
我说:“我想去考学校,读文学或者学艺术。”
应厂长觉得我这种想法很幼稚,劝说我留下。
僵持了一会儿,我坚持说:“我决定了,要去读书。”
这下,应厂长火了,他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文件,扔给我看。原来,厂里提拔我为干部的批复下来了,连同任命文件一起,刚送到厂长这里。文件上面还清清楚楚写着,我的工资涨到30元。
“算我瞎了眼,”厂长看我还是坚持己见,冷冷地甩下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应厂长这么一说,反倒使我原本的愧疚荡然无存。我这人一贯吃软不吃硬,觉得追求自己的理想没有错。心想,若考不上,大不了回农村劳动去。
任会计和其他师傅也知道了我要辞职的消息,大家觉得惋惜。
过几天,深感失望的应厂长托人传话过来,未免更加刻薄,“走就走得彻底,户口迁走,组织关系带回去。”
厂长的“户口迁走”,在当年无异于致命要挟。在铁工厂,我是城镇户口;迁回去,就要换农村户口,是身份的改变。很多人冥思苦想、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将户口从农村换成城镇,我却轻易放弃,让无数人扼腕惊叹。
我带着一点行李,一副铺盖,更多的是书,装在小木箱里,去投奔我阿哥。
此时,我已经和同胞阿哥相认。能相认,靠的是养母的遗嘱。
养母过世前一年,已开始为身后事做准备。她向邻居具体交代了我的领养细节。她关照,她在世时,一定保密;她不在了,要原原本本告诉我。
1956年,养母过世两年后,有一次我从萧山回乡,邻居遵嘱,一五一十讲述了养母的谈话内容。我听了,首先是惊愕,在我身上原来还藏有这样的身世之谜;继而感动,感念养母的深情厚爱,对她愈加敬爱。
养母的遗嘱激起我的内心涟漪,使我再不能平静,寻祖觅宗的本能和人性好奇,促使我按照养母提供的地址,踏上了寻找出生地的路途。那是我第一次来到龙山镇胡塘下村。
虽说近乡情怯,心情茫然,但我内心急迫,很想立即找到家人。于是,我进村疾走,四下寻找,见到一位老人家正坐在门槛上抽烟。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与我一样,父亲也认出,我就是那个当年不得已送人的孩子,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们父子长得实在太相像。我叫一声“爸爸!”父子俩唏嘘不已。后母闻声从内房出来,看到我,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她。后来,我哥哥也来了。
这是1956年,我知道了身世,见到了生父和哥哥,加上后母,一家四口住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但这一段天伦之乐,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
一次,哥哥说带我去看看住在西溪镇青山口村的姑妈。姑妈很疼爱我。早年,她自己没孩子,一心想领养我,奈何公婆反对,坚持让她领养了一个低能儿。因此,姑妈对我别有一种偏爱。我读大学时,她在经济上帮我很多。我阿哥也总去看望她。
不久,父亲突发腹痛,剧痛难忍,随后离世。我后来想,他可能是患了急性盲肠炎,或者胆结石也有可能。父亲过世后,我后母独自生活。2016年,后母102岁,还来上海我家住了几天。这年8月18日,老人家寿终。
有时,我想我和双亲的缘分真是浅。幸而我还有阿哥,我们兄弟情感很好。这次我离开萧山铁工厂,准备先去杭州读文学进修班,然后投奔我唯一的亲人——我阿哥,再做打算。
被带走的徐教授
萧山离杭州不远,按照招生布告上的地址,我很快找到这所学校。一进门,发现地方不大,教室很小,授课老师姓徐,是杭州大学文学院的教授。
见面后,我问徐教授:“我可以报名参加进修班吗?”他笑笑,说:“欢迎欢迎。”接着,他让我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我拿出事先写好的文章给他看,自己觉得是拿得出手的。
徐教授看完,笑笑说:“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白话文普及已经好多年了,不是八股文的时代了。老早鲁迅先生就提倡大众文学,主张白话文,你怎么还在写八股文?你准备报考什么?”他语速不快,语气温和,透着些许长者的和蔼。
我听了,有点羞惭,深觉自己落伍。我说:“两条路,文艺或文学。一是考美术,我自己爱画画,也有基础;二是考杭大文学系,我也爱好文学。”
徐教授说:“建议你还是考美术。你有美术的一技之长,独特优势,这不是人人都擅长的,要发挥自己长处。有美术专业老师教过你吗?”
我说:“小时候有个启蒙老师,跟着学过一段时间,后来就是自学。”
徐教授沉吟了一下,说:“好吧,录取你了。进修班三个月一期,你先学一期。”
接下来的谈话,多年后回想起来,我都感到醍醐灌顶。“你要考美术,我告诉你几件必须注意的事情。”徐教授说:“第一,画画,以立意为主,技巧次之。立意好不好,体现一个人的思想和思路,光靠才能还不够;第二,以简胜多,用简洁的笔触表现内容,传递思路。乱糟糟的大而不当,甚至毫无头绪,专业人士一看就露馅。前几年有个考生,画几笔竹子就考上了。他的做法,你可以参照效仿。”
徐教授停了停,继续讲文化学习。他说:“语文考试几大块,造句、文学常识等40分,作文60分是大头。作文写得好不好,是能否考取的关键,也最考察你的文学功底。你要把作文做好,提早准备三篇文章,一篇小品文、一篇记叙文、一篇议论文,考之前写好,全部背下来。”
徐教授不光教授知识,真正启迪我的,是他传授的这些方法。神奇的是,这些方法在我参加高考的考场上,无一例外地得到应用。那一年,我高考时的作文题目是“记大跃进中的先进人物”,我因事前有准备,下笔流畅,有如神助。
在杭州,我没有亲戚,也不另找地方住宿,就租住在一户人家。这家只有老夫妻两人,老头白天开裁缝铺,做些裁缝活。我们三个人住在一间,晚上他们睡大床,我就睡做衣服的案台。讲好一个月吃住全包12元。这项开支我负担得起,我离开铁工厂带着自己的积蓄,有三四百元之多,足以应付一阵子开销。但我知道,要读书,接下来的花费还很多,我只能靠自己,还需节俭。
这期间,我买了一本《中国文学史》,一有空就看,有时还带着这部书去请教徐教授。
读书的时光稍纵即逝,3个月的光阴如白驹过隙,正当进修班接近尾声,我每天按时上课的时候,意外又发生了。
一天早晨,我照例来到教室门口。门没开,贴着封条。同为进修班同学的一个女孩子,边哭边告诉我,说公安局的人来过,把进修班查封了,徐教授也带走了。我在门口待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内心怅然。从此,我再没见过徐教授,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只是,我一直记得他,他和阿根叔,我永志难忘的两位恩师!
该画名为《我要读书》。
画途追梦——《胡振郎口述历史》连载(8)
胡振郎 口述 邢建榕 魏松岩 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