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逃铁匠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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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逃铁匠宿命
手肿得像馒头
我辍学后不再读书,要走自力更生的道路。但我不想走其他人的道路,没有想过去学打铁,终生做个铁匠。我想自己会画画,能够借此谋生。最先想到的是,开家照相馆或者相片店,这在当年还颇时髦。但开店经营需要资金,需要店面,我没有。
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投奔亲友,一方面是为糊口,另一方面赚点钱也好给养母看病。
我十五岁,第一次找工作,去了绍兴下属的新昌县,我的养舅舅生活在那儿。他是我养母同母异父的弟弟,当年养外婆离开养外公后,再嫁生下的儿子,在新昌开了铁匠铺。舅舅很热情,留我住了一晚。第二天,他知道我要在此落脚,却面露难色,说:“你年龄小,孤苦无依,舅舅很同情,但这里店小、人少,我自己当大师傅,而且有个中师傅,再养一个人实在为难。”舅舅说的是实情,我也理解。临走,他给我2元钱做路费,还装了一包小胡桃,嘱咐我路上吃。
我离开新昌,准备回永康,心中万分沮丧。途经临安时,心头灵光一动。临安离萧山不远,我决定去萧山找伯父。他是我养父的哥哥,名叫胡金枝,在萧山开了一家以自己名字为字号的铁匠铺。
我就直奔萧山县河上区楼家塔镇。伯父的铁匠铺就在镇上,我知道名字,不用打听,沿街找过去,最大的一间就是。此时,我已经走了几百里路,草鞋穿破了几双。
伯父善良、宽厚,我总归是他自己的侄子,没说什么,将我收留下来,就住在家中。但伯母比较刻薄。伯父和伯母没有孩子,也收养了一个男孩,和我家的情景一样。这个男孩与我同龄,比我个头高,我来了之后,他大概怕我抢了他的地位,很排挤我。我在伯父家待了两个星期,有一天,家里烧了一碗红烧肉,堂兄贪嘴,偷吃了几块。大人问起,他冤枉我,说被我吃掉了。我自尊心强,本来已经委曲求全,再受这种侮辱人格的诬妄,顿时怒火万丈,手头刚好有一柄砍柴刀,就向他飞扔过去。柴刀咣的一声落地,没碰到堂兄,但全家人都吓坏了。伯母不依不饶,伯父左右为难,他知道我待不下去了,留心为我找个合适的去处。恰巧一个铁匠师傅收小师傅,伯父便让我跟了他。我感叹,真是兜兜转转逃不脱,我人生里总要有一段铁匠经历。
打铁有相对固定的流程和人员,一般是按灶头配置。一个大师傅,算技术总监,司小锤;一个中师傅司大锤,专职捶打;还有个小师傅,多由学徒担任,管理炉灶,后期打磨,追讨货款。小师傅按照学徒的惯例,三年学艺分文不拿,做师傅吩咐的杂务,与打铁相关的,师傅和师娘交代的,都要干好,还要懂眼色,手脚麻利。三年里,师傅只管吃饭,必要时给买件衣裳。三年之后,由师傅评定是否出师,出师才有微薄的报酬。
我跟随师父做了小师傅。我的师傅是个流动铁匠,打铁行当里最苦的群体。酷暑严寒,走街串巷,居无定所,一副家当都在担子里。小师傅因为处在最下等,尤其辛苦。打铁的炉灶每天要重新清理,用黄泥垒砌,我总是天刚亮就起身,日日如此,周而复始;还要拉风箱、加木炭,这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木炭要浸湿,用黄泥包好,才能烧得久,更加经济;此外,小师傅要上门收货款。上门收钱真是什么人都会遇到,当时很多人家里都穷,该付的钱也不那么爽气,总要人为设置些小障碍。有时,我走很远的山路,爬坡下谷,也收不到钱。极个别恶劣的,还刻意赖账,门口站着大狗不停咆哮。我空手而归,又要受师傅训斥。
流动铁匠生活条件差,卫生没有保障,经常受疾病侵害。冬天尤其苦,自然环境恶劣,加重了患病风险。打铁是手艺活,我的手长期裸露在寒风中,干裂了,满手都是深深的血口子,又沾水,又碰煤土,干起活来钻心刺痛。危害最大的是磨刀,铁锈从开裂处渗入皮肉,发生感染。那年,我的手肿得像馒头,吃饭的筷子都握不住。活儿干不了了。
我很害怕,心想再发展下去,不会死了吧?辞别师傅,回头去找伯父。
“伯父,我的手!”我伸出手,伯父看我的情况,大吃一惊,只有城里有卫生院,赶紧带我去见医生。
医生开了一刀,从患处流出大量脓液。医生说:“这么严重,还好你来得早,再晚一点,血液感染,得了败血症,就没救了。”医生给我消炎,把我的手包扎好,让我动一动,看我的手能动,松了口气。许多年后,我考上浙江美院,后来当了画家,靠手吃饭,每每忆起这段经历,既庆幸又后怕。离开前,医生交代我每天过来换药。因为要留下换药,我没有再回流动铁匠师傅身边。
我当小师傅没有收入,看病费用也是伯父负责。不久,传来养母病危的消息,我心急如焚。伯父悄悄给我路费,让我赶快回去,把养母后事安排好。
进了铁工厂
我马不停蹄,回到古山镇古山四村,养母已是弥留之际,料理好她的丧事,我又返回萧山楼家塔镇。
此时,中国大地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1954年,手工业合作化开始,我伯父的铁匠铺合营进萧山县河上区铁工厂。萧山有名的铁匠师傅都收编进入了这家工厂。铁工厂共开六个炉灶,每个大师傅掌管一个,都是当地赫赫有名的民间工匠,加上中师傅、小师傅,一线从事打铁的有近二十人。工厂和过去的私人作坊不同,是集体所有制企业。厂长、副厂长、会计等管理和后勤人员也有二十多个人。我伯父的“胡金枝”铁匠铺合营进去三个人,伯父、堂兄和我。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果我不是手掌感染,要做手术,还不会离开流动铁匠,不会回到镇上找伯父,也就没有后来进集体企业的机会。萧山那么多铁匠,能参加公私合营的少之又少。合进来的都算幸运儿,成了正式工人,有固定工资,工作条件有改善,环境稳定。没机会合营进来的羡慕不已。
我伯父技术好,知名度高,合营之后,在厂里当大师傅,很受尊敬。我成了萧山铁工厂的工人,看似这辈子就要继续祖辈的命运,当上一名小师傅,将来可能会成为中师傅、大师傅。在所有人看来,我的命运已经发生了极大改观,比起一同长大的伙伴,我不但读了书,还进了正式单位。在当地,这算我这个年龄的铁匠最好的职业归宿。
我第一次拿到固定工资,每月12元,于我而言是一笔巨款。据我所知,我们厂里最高工资是60元,不是厂长,是一名技术人员,一位老师傅。建国初,百废待兴,很多行业,专业技术人员的待遇往往比管理者要高。
12元的工资,生活费用去三四元,平均到每天就是一两毛钱。我还置办了点家当,买了一床新被子、一个小木箱。因为是自己买的第一件家具,充满感情,这个木箱用了很久,我非常珍惜,后来还带去上海,家里几次搬迁,历经数次装修,也没舍得扔,前几年运回永康老家放着。木箱材质是普通杉木,轻简,便携,我主要用来装书。买书是我当时的最大宗开销,有了工资收入后,我买了《中国文学史》等,以及初中、高中的语文、历史教材。
厂里有集体宿舍,就在生产车间的锁楼上面。楼板就是铺位,下面开工打铁,上面每人挂一个蚊帐晚上睡觉。夏天闷热,蚊子整夜在耳边嗡嗡,指甲盖大的臭虫密集出没。我除了睡觉的地方,比别人多这么一个箱子。一箱多用,既能储物,也当桌台。晚上下工,放上一盏煤油灯就成了小书桌。在大约四年的时光里,我在这个空间,自学不辍,完成了初中和高中的主要课程。
和其他小师傅相比,乃至在整个打铁厂,我都显得有些不合群。别的小师傅觉得我另类,和他们格格不入。他们吆五喝六地打扑克牌,或者晚上出去玩,去老酒店、香烟店,最初也拉我去,我拒绝几次后,就不叫我了。
工厂里,除了会计,我的文化水平最高。会计姓任,杭州人,以前在杭州的银楼做过会计,见多识广。新中国成立后,银楼公私合营,他因为出身不好,被排挤出来,到萧山铁工厂工作。我对任会计很尊敬,他对我另眼相看,相互之间比较谈得来,时间长了,我也学到些会计基础知识。
铁工厂厂长叫应小昌,知道我出身苦,同情我的遭遇,又看我技术不差,做出来的活质量高,对我印象很好。打铁工人往往没什么文化,行事粗俗,喜欢抱团,每帮人都有为首的,自以为侠义,如果手下人吃点亏,就要出头露面,扳回颜面。多年打铁练就的身板都比较强壮,遇事喜欢硬处理,因而常常有纠纷。我因为与他们来往不多,极少参与其中,加上他们知道应厂长比较关照我,很少为难我。
1956年,我在铁工厂加入共青团,当时只有18岁,在一大帮子工人中简直鹤立鸡群,自己感觉干劲十足,前途一片光明。
该画名为《铁匠之路》。1954年因养母去世,无人资助读书,我无奈走上当流动铁匠学徒之路,其苦一言难尽。
该画名为《痛失养母》。养母因长年累月积劳成疾,又无钱医治,于1954年春去世,仅49岁。她为养育我而付出了一生心血,可没等到我的报答,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
画途追梦——《胡振郎口述历史》连载(7)
胡振郎 口述 邢建榕 魏松岩 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