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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4版:文化·寻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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唏嘘不已忆养母

  唏嘘不已忆养母

  养母视我如己出

  1939年,养母将我抱回家,为我取名“进郎”,胡振郎是我后来改的名字。养母家在古山镇古山四村,与我出生的龙山镇胡塘下村,相距不远。

  养母名叫应香球,人长得漂亮,是个克勤克俭的农妇,为人善良本分,不识字,却懂得好多道理,这在当时当地也属稀奇。养父比我养母大十岁,两人是包办婚姻,他对养母没有什么感情,大概也不懂什么是感情,常常骂骂咧咧欺负她,甚至动手打她。

  养父的父亲是秀才,家里有点文化底蕴,但养父没有承袭父志,不肯读书,当了铁匠。他聪明,手艺好,做的铁器颇受人器用,远近闻名。养父后来沉迷赌博,不务正业,连打铁的活也懒得干,一有钱就去赌,十赌九输,回家就发脾气,发脾气就打养母。养母性格懦弱,身体娇小,加上没能延续香火,有心理弱势,每每受了委屈,唯有哀求,从不反抗。

  我懂事后,常常看到养父打养母这一幕,因为养父性情暴躁,邻居一开始还来劝架,三番五次就没有人上门劝了,奇怪的是养母娘家人也难得来一次。养母被打后,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向隅而泣,在这个家里,只有不懂事的我,作为她的感情依托。我想,在那个环境里,一般人真是生无可念,养母没有走上绝路,一方面有她的无可奈何,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我能够长大成人。

  养母是我的救命恩人,视我如己出。她自己没有孩子,收养我时已经三十多岁,生活的重心都转移在我身上。

  抱我回家后,让我活下去是头等大事,养母为此花费了极大精力。虽然我只能吃到糊糊,但一日三餐有东西吃,我的身体逐渐显露生机,跟着养母学会讲话,也会走路了。

  只是,我仍然营养不良,人长得瘦小枯干,肚圆如鼓。一次,村里来了中医,养母带我看病,中医说我肚里有蛔虫,要到杭州“胡庆余堂”买打虫药吃。

  养父的哥哥在萧山经营铁器铺,商号“胡金兴”。养母便委托伯伯捎来甘积粉(一种打蛔虫的药粉)。我吃后,拉出一痰盂蛔虫。又鼓又硬的肚子收回去了,营养也能吸收了,我开始发育、成长,与一般小男孩没什么两样。邻居看我健康了,都替养母高兴,说这孩子命大,将来一定有出息。养母也高兴,看我一天天长大,她的辛苦和投入有了回报,觉得非常欣慰。我日渐成为她不幸生活中唯一的快乐源泉。

  养母的生父也是秀才。但养母的母亲没文化,不识字,他们离了婚,养外婆便带着女儿出走,后来再嫁,生下我的养舅舅。我养母颇受养外公影响,对于学问和教育的事情非常敬重,觉得唯有读书好,可以改变今后的人生,不至于在小山村穷困一生。而一旦能够出人头地,她的后半生也算有了依靠。这在当地传统乡村文化里,不算稀罕的见解,但放在一个贫困家庭,尤其是一个村妇身上,多少有些不同凡响。

  尽管家里贫困,养母还是想尽办法,坚持将我送进学堂。她说:“做牛做马,再苦再累,也要让你读书。我没读过书,被人看不起,不能让你像我一样!”“只要你有出头之日,我再苦也心甘,就是活着没福分,人到黄泉也不怨。”

  赶集赚学费

  养母让我读书的意志坚定,但要实现谈何容易。

  家里只有两亩地种稻,产量不高,仅供糊口。养母性格内向,但为生活所迫,也学着做点微薄生意,打草鞋拿到市场上去卖,这样的买卖,要送我读书,目标遥不可及。养母绞尽脑汁,再想其他办法贴补生活。

  古山镇及附近乡镇集市,一般每五天开场一次,到那一天,大家都去赶集。养母开始辗转周边集镇,做包子、肉饼出售。至今我都记得,七十年前,我和养母在晨曦微露时出门,她挑着担子,我背着一摞草鞋,我们在山路上错落前行,形影相随。她说:“做人要勤奋,如果天上掉金子,还得起早才能捡到!”山路悠长,母子二人难得欢声笑语,满心希望。养母的这些朴素话语,我谨记终生,奉为圣训。我这辈子,在艺术道路上起早贪黑,勤勤恳恳,曾经为创作一幅画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以实际行动践行着养母的“训诫”。

  集市上人声鼎沸,热闹喧天。养母卖包子、馅饼,有肉馅、雪菜馅、梅干菜馅,还有家乡独特的豆腐馅。幼小的我也捧着盘子,走进人群,高声叫卖,招揽生意。我们赶一个又一个集市,往往要付出很多,才能赚取一点小钱。

  在养母的坚持下,靠着辛苦赶集的收入,集拢我读书的学费。我终于进古山镇小学读书。生活本来艰难,她为我读书又额外多吃了许多苦头。因此,我从小就懂得赚钱的不易。

  乡下读书惯例以米粮抵学费,一般一个学期交四十斤大米。四十斤大米在今天不算什么,但在当时,是我们全家一个月的口粮。家里的两亩薄田,精耕细作,一年亩产也仅二三百斤,基本是生活的全部保障。我们物尽其用,连田里的稻秸也派用场,一部分用作编结草鞋,一部分给家里养的猪作稻草床。这样一来,烧饭的柴禾就要另作谋划。我要去山里砍柴,或捡松毛、枯枝,十三岁时已经能肩挑四五十斤的柴禾走二十里山路。此时,我已经完全摆脱了童年的羸弱,成为一个能干的劳动力。

  养母爱我,在我们共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渗透着她的善良和深情,每每回味,令我唏嘘不已。

  因为养父嗜赌,家里欠债越积越多。我读书后,日子更加捉襟见肘,困难时甚至无米下锅。每年二三月份,青黄不接之际,饥荒如影随形,我家常常只能以草头充饥。有时,我早晨没吃东西,空着肚子去上学。养母就想方设法,向邻居讨些吃食,送到学校。她在教室外等我下课,将我拉到僻静处,让我赶快吃掉。我心疼她,知道她要做繁重的体力活,更加饥饿,往往不肯吃。

  养母说:“我年纪大,不要紧,你快吃了上课去,别耽误课程。”

  看我吃完,养母转身赶回家,继续干活。我们虽然不是亲生母子,但一样母慈子孝,心心相印。大概读书来之不易,我总有一般小孩子不易有的懂事,从不招惹是非,在学校一门心思读书。

  一晃小学毕业,内心很想继续就读,但深知,应该到此为止。在我童年时代,绝大多数中国人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养母用不眠不休、昼夜不辍的劳作,以及对养父的低眉顺眼,换来我的读书机会,我能读完小学,已让同龄人羡慕不已。

  对于读中学,我是既渴望又忐忑,这种念头养母自然心知肚明。养母没有犹豫,做好继续艰难供我读中学的准备。我后来想,按照养母内心的规划,如果条件允许,她会一直支持我读书。初中、高中、大学,一路下去。养母是一个尊重学问,向往有知识的体面生活的人,这也是她的非凡之处。

  由于成绩不错,我进入百年老校——浙江省立金华一中就读。这在当地是极大的荣耀。我因此非常骄傲,走起路来都昂首挺胸,养母的脸上似乎也有了光彩,邻居仿佛都客气一些。

  丧母之痛再次降临

  没想到,快乐的日子很快戛然而止。不幸第二次降临到我身上,我再次面临丧母之痛。生母过世时,我刚出生,没有任何情感体验。养母的死,让我真切感受到那句话——世界上那个最疼我的人去了!

  我上中学不久,养母因积劳成疾,身体日渐衰微。养母有妇科病,并非致命的恶疾。一般来讲,妇科病要休养,但养母哪里有条件可以治疗休养。她操持家务,供养我读书,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辛劳和体力。养父的暴虐对她的精神伤害也很大。长此以往,体力上的透支和精神上的郁结,终于压垮了养母的身体。

  家里如此贫困,根本没有能力送养母去医院治疗,只能求助土郎中、土方子。养母的病情逐渐加重,而养父基本不问不管。毫无办法的我,也试了乡间秘方,期盼它能有神奇功效。

  结果,没有任何生命的奇迹发生。养母年龄并不大,仅仅四十九岁,可说是油尽灯枯。其时,我已经辍学,离开金华一中,在萧山养父哥哥处当上了小铁匠。听到养母病危的消息,我心急如焚,日夜兼程赶回她身边。

  忆起养母过世的情节,我至今内心黯然,无比酸楚。那是1954年初,一天,她突然晕厥,进入弥留之际。好心邻居一搭脉,摇摇头,转身对我说:“你阿娘死了。”我顿时大哭。

  以前见过村里人过世,我大概知道些习俗,找来稻草,往腰上一捆,出门去找村长。我说:“我妈走了,你帮帮我。”

  村长可怜我孤苦无助,答应给我养母一口薄棺材。我领了棺材,回到家,在邻人帮助下,将养母入殓。待要盖棺时,养母的口鼻间缓缓吐出一口气,居然醒了过来。大家惊讶不已,也有的说回光返照,反正人活过来就好,手忙脚乱地将她移出棺,仍旧安置在床上。养母活过来了,我转悲为喜。只是,回身看一眼棺材,又无限伤感,后面终究只是等死的过程。

  第二天下午三点,养母真的走了。我请邻居帮忙,一起在松树下挖好墓穴,悲痛地埋葬了我的养母。我再次失去了母亲,又成了没娘的孩子。

  这一年,养父已经五十九岁,依然赌博抽烟,游手好闲。绝大多数时间,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养母死后的几个晚上,我孤零零地思念养母,睡不着觉。为了省钱,房内并不点油灯,暗黝黝的,让人害怕。寂静夜色中传来凄厉诡异的叫声。我吓得和衣而卧,往往一夜未能合眼。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出门,去后山探究竟。趁着朦胧星光,看到了蹲踞在小山顶上的猫头鹰。

  据说猫头鹰嗅觉特别灵敏,能感知到人之将死的气息,在人死前几天就在附近鸣叫,人刚死的最初几天,它也叫,因此乡间都把猫头鹰叫声当作凶兆。我养母过世的“头七”,猫头鹰每晚都叫,后来就听不到了。

  没有养母的日子该怎样继续?命运太早把独自谋生的难题摆到了我面前。我无依无靠,思来想去,穿上草鞋,背起破包袱里的全部家当,回萧山投奔伯父。我刚上路,养父急急追赶而来,要捉我回去,也不知他要我回去是什么意思。这些年的劳作锻炼,我已算身强力壮,不愿意回去。一阵纠缠后,他的身影被我远远甩在后面。

  我和养母相依为命,彼此度过了十多年光阴。一贫如洗、省吃俭用的养母过世前,留给我一枚有缺口的金戒指。这枚戒指由养母的外婆传给她母亲,再到养母手中,历经三代,算得上是她的传家宝,也是她唯一的财产。现在,这枚戒指静静躺在我的抽屉里。每回看到它,我都要拿出来抚摸一番,短短几分钟,却穿越回那个令人绝望的年代。

  养母是旧时代千万普通农村劳动妇女的缩影。她生命短暂,像流星划过夜空,不留痕迹;她的死,像雨水落入大地,悄无声息。七十年来,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她始终是我最敬重的人。这个善良的农妇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俗语说:没娘的孩子像野草。生母难产而死,童年的我,任凭风吹雨打,是养母给我保护、关爱和温暖。有了她,才有今天的我及我的一切。

  许多年后,我有了富足的生活,每忆起养母,总是分外落寞,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在”,概括了我关于养母的遗恨。我想让她过好日子,希望她能看到疼爱的儿子实现了她的愿望,甚至超越了她的追求。可是,只有在我的梦里才能做到。

  我常常梦见她。

  该画名为《我的养母》。因我母亲生下我即去世,上有哥哥又小,父亲无法养活我,在我病危之际,多亏古山四村的一位善良农妇应香球把我抱去领养,求医寻药,把我救活养大。今世我最难忘怀她的恩情。

  画途追梦——《胡振郎口述历史》连载(2)

  胡振郎 口述 邢建榕 魏松岩 撰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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