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八个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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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八个妈妈
编者按
5月17日,位于南溪湾公园的胡振郎艺术馆开馆,不少市民对这位从永康走出去的画家产生了浓厚兴趣。胡振郎先生虽离乡多年,但始终心怀桑梓、反哺情深。他生于斯长于斯,艺术创作之路遍及海内外,始终带着勤勉进取、务实创新的丽州印记。为让更多读者了解这位国画家,即日起,本报开设“画途追梦——《胡振郎口述历史》连载”专栏,对《胡振郎口述历史》一书进行转载。该书以质朴的语言还原了20世纪中国社会变革中的微观图景,其叙述既包含个体命运的沉浮,亦折射出集体记忆的厚重。书中既有胡振郎对儿时求学、拜师学艺、逐梦画坛经历的回顾,也有对社会变化和艺术创作的思考,生动呈现了特殊历史背景下普通人的生存智慧与精神坚守,展现了困境中奋起、苦难中发展的强大精神力量。
“胡公大帝”
我出生在浙江永康。
现在,这座小城几乎垄断着全国的小五金市场。早年这里手工业就很发达,永康的铁匠、铜匠走天下,名气很响。探究永康手工业发达的原因,有人说这里山峦起伏,地少人多,靠种地难以生存;也有人说永康人聪明,善营工匠之术;还有人说永康人喜欢比武斗勇,打铁还需自身硬嘛。不过,这里历史悠久、风光秀丽、人杰地灵,也积淀下深厚的文化底蕴。
小时候,听乡民讲本地先贤,最多提到两位名人。一位是开宗立派,创下“永康学派”的陈亮,南宋大文豪,豪放派词人,才情奔放。乡人至今爱诗文,仍受陈亮遗韵熏陶。不知哪朝哪代,人们建起了纪念堂,一半介绍陈亮,另一半纪念胡则。胡则是北宋著名清官,与“包公”媲美,史载其“力仁政,宽刑狱,减赋税,除弊端”。
封建社会,民众信仰朴素,尊重秩序等级,胡则作为清官和父母官,越来越被神化,被尊奉为“胡公大帝”。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赞扬他“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句话广为流传。破“四旧”,多数神明都成了糟粕,遭遇“打翻在地”的厄运,唯“胡公大帝”,知誉度不降反升。我后来遇到好事,也会对人说:“胡公保佑!”一半是诙谐,一半是真情。
永康胡姓开枝散叶,人丁兴旺。胡公子孙众多,受祭场所遍布州县。离我家不远,方岩山的一个山洞里,有一个最大的胡公庙。逢节日或集市,庙前人头攒动,人声鼎沸。有做小生意叫卖的,有杂耍卖艺的,还有和鲁迅先生的《社戏》里一样的小生小花旦,画着桃红色脸蛋,水袖轻扬,俊俏灵巧。更多人为祈福请愿而来。乡民都说胡公慈悲灵验,悲悯众生。
我养母也这样说。小时候,我常常和她一起,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去拜胡公。
山林幽静,我们沿云梯而上。路上,她讲各种胡公显灵的故事,活灵活现,百听不厌。我长大后想,有信仰总归是好,让人抱持希望,有敬畏,教人向善。
除了人杰,我家乡地也灵,风光旖旎,美仑美奂,有山水永康之称,好多电影电视镜头都在此拍摄。《仙剑奇侠传》《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大宋提刑官》《功夫之王》等影视作品,都来过方岩石鼓寮取景,画面里岩壑幽深、飞瀑倾泻、翠竹流碧、浓荫蔽日,恍若人间仙境。
越往山里走,景色越奇丽。我家深入山腹,附近有五峰书院,是南宋永康学派发源地,朱熹、吕祖谦、陈亮等学者在此著书讲学,苏东坡还在石洞里留下笔迹。凭借山深林密,抗战爆发后,日本人没打过来,这里相对安全,浙江省政府从杭州搬来,五峰书院成了时任省主席黄绍竑的办公室,当年防御用的岗哨、碉堡现在还矗立在山间。我童年还去攀爬玩耍过,如今早被翠藤环绕,终年野花不凋。
新中国成立前,永康县人口二十五万,刚实行改革开放的时候约四十一万,规模不算大。永康发展不靠农业,靠手工业,打铁、打锡、打铜,永康铁匠最为知名,因为铁的应用在农村最为广泛。当然锡匠、铜匠的工艺也很高明,永康铜壶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还到上海朵云轩展出过。
永康男子从十几岁到六十多岁,许多人以打铁为生,流动铁匠遍布全国各地,他们仅在每年农忙、秋收的时候回家乡一两次,帮着干农活,有的过年再回来一趟,也不超过三次。家里开销从各地邮汇回来,永康经济受到全国的支持。说全国的农业和手工业生产离不开永康人的手艺,并不夸张,永康“铁汉子”们打造的劳动工具、日常用品,深入千家万户,遍及人们生产生活,无处不在。
母亲难产而死
我的童年,只有用“苦难”两个字来概括。
1938年,民国二十七年,全面抗战爆发的次年。战火已经燃起,这里多少感觉到了异样,不安的氛围,同样笼罩在这座中国浙南的小山村。但是,对于世居山村的人来说,贫穷无知仍然一样,生活习惯也无改变,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求温饱度日已是奢望,安有非分之想。
农历八月初八,盛夏,清晨六点左右,我出生在桥下乡胡塘下村的一户农家院。因为母亲难产,这个院落已经喧闹忙碌了整整一夜,晨曦来临之时,疲劳紧张的亲人来不及歇息,更无暇分享新生儿诞生的喜悦,随即陷入了恐慌,继而绝望。我母亲出现了产后血崩。用当地话说,是发“红砂”了。据在场人多年后向我描述,母亲鲜红的血汩汩涌出,无法遏制,人们眼睁睁地看它淌满一地,却无计可施。老天慢慢抽走我母亲最后一丝生气,为了我的出世,她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撒手西去。
西医普及之前,几千年来,上至皇族,下到村妇,女人生孩子都是一件凶险事情。遇到难产,更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现在的年轻人绝难想象。因难产而死,在当时当地并不罕见,所以我母亲的离世,虽说是一件万分痛心和遗憾的事情,但在家人和亲朋看来,也是生死有命的注定,生活还得继续。
我与生母,死生之间擦身而过,她因我而死,我因她而生,我对她的感情是最难以言说的,如果非要说一个字,那就是痛。我对她没有任何记忆,我的记忆就是懵然的痛。
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外公外婆,才了解到一点母亲的身世。我母亲娘家比较富裕。外婆生了两个孩子,我母亲是姐姐,还有个弟弟,我后来见到娘舅,他待我很和气。我父母的婚姻并非门当户对,但父亲朴实,母亲和善,两人过得也算和美。我父亲在1957年过世,我和他相处的时光也非常短暂,这是后话,以后会慢慢道及。
我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有个大我五岁的哥哥胡根火。我出生的时候,阿哥已经会放牛了,每天骑牛去田间水畔。阿哥没有读过一天书,新中国成立后,接受扫盲,当了村干部,工作很积极。我不满一岁的时候,因为几乎活不下去,父亲将我送人,离开了我的亲人。离开得太早,我太小,没有记忆,前事不清,以为与别人家的孩子没有区别。
很多年间,我并不知道自己被收养,到十六岁,才知道我还有生父和一个亲哥哥。因此,和阿哥相处的时光非常有限。本来没有什么,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世,别人家的兄友弟恭、兄弟情深,于我只有羡慕的份儿。我阿哥一生没有离开故土,一直在家乡务农。他不爱读书,不喜书画,没有什么特长,唯嗜好老酒,农村的人大多这样。2000年,我阿哥六十七岁时,生肝癌过世。
怎么活下去
为生下我,我母亲死了。在邻里眼中,我多少算个特殊的孩子。不过,乡民善良,对我最多的感情还是同情。我也的确值得同情,因为实在可怜。
我出生后的第一个紧迫问题是没奶吃,来不得半点耽搁,也无法靠其他东西搪塞。乡民可怜我,哪家的妇女正在哺乳,便分给我一口。我就这样东家几天,西家几天,吃着百家救命奶,度过了来到人世的最初时光,算是活下来了。如果这种“一饭之恩”也称之为“母”的话,加上我的生母和养母,统计一下,我总共有八个妈妈。
虽然活了下来,但要活下去却不容易。讨奶吃,一天两天可以,长久就不行了。那时,各家各户都不富裕,产妇营养不良,奶水并不充裕。久了,人家难免为难,毕竟自己孩子要紧。
我父亲既难为情,又干着急。现在还可以靠牛奶或奶粉救急,当年农村里,哪里来这种东西,他束手无策,只有搓手的份儿。后来,在好心邻里的指导下,学着改喂我米汤。那么小的婴儿只吃米汤,所有人都担心我活不久。
想来那时,我家真是凄凉。一家三个男人,两个孩子,我尚嗷嗷待哺。父亲无暇顾及丧妻之痛,终日忙碌不休。不过他再能干,终究无法抚育襁褓中的婴儿,有人出主意,想帮我父亲续弦。可是谁会愿意啊,人家一听到我家的情况,没有答应的。终于等到个愿意考虑的,却提出一个条件,最多接受家里有一个孩子。我家有两个,人家不愿意给两个孩子当后妈。
此时,我再次挣扎在生死边缘。据乡邻后来回忆,我那时骨瘦如柴,四肢纤弱,肚大如鼓,无精打采。因为没人专心照顾,我终日被放在站笼里,连吃的都困难,有时乡民吃饭,看我还饿着,就喂我两口。
村里有经验的人对我父亲讲,“这样下去,这个孩子养不大,送人吧,或许能救他一命,你也可以再婚,带着大儿子,过上正常生活”。我父亲起初犹豫,舍不得,后来意识到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便同意了,自有乡民去张罗安排。
胡振郎 口述 邢建榕 魏松岩 撰稿
该画名为《先祖胡公》。“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毛泽东对宋代清官胡则的评价。胡公是永康家乡胡库村人,是我的先祖,他一生正气浩然为民办好事。我从小对他最为敬仰崇拜,视胡公为神灵。在方岩山上,建有胡公大帝庙,终年香火不断。我从小至今已有五十多次上山叩拜。此为胡公第三次造像。
该画名为《问世》。1938年10月1日,我出生在浙江省永康县桥下乡胡塘下村,那里有池塘和宋代古樟,我家就住在古井旁。
画途追梦——《胡振郎口述历史》连载(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