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诗
无字诗
□郑凌红
火红的五月,劳动节悄然而至。我向来不喜欢喊应时的口号,觉得它们如同隔夜的茶,失了真味。然而,劳动本身,却是极有滋味的。
幼时在乡下,常见农人弓腰于田间,汗珠滚入泥土,竟有金石之声。彼时不解其中意味,只道是苦事一桩。后来读书,见古人云“锄禾日当午”,也不过是摇头晃脑地背诵,舌尖上滑过,却未尝到汗水的咸。
前些日子,偶遇一位老鞋匠,才略懂得劳动的滋味。
那是一间极小的铺面,说是铺面,只不过是临时搭起来的落脚之地。挤在两栋高楼之间,在小县城格外显眼。这些年,随着城市的发展,修鞋铺已然不多。
老鞋匠姓陈,60多岁的样子,背微驼,眼睛却亮。我去修一双皮鞋,去年买的,价钱不菲,更因为款式合意,舍不得丢。他接过鞋,并不急于动手,先是用手抚过鞋面,如同抚摸孩子的头。
“这皮子好,现在的鞋,难得有这样的料子了。”他说话时,眼睛并不看我,只盯着手中的鞋。
只见他取出一柄小刀,刀刃极薄,在阳光下闪着蓝光。他修鞋底时,手腕转动如鱼游水,刀锋过处,多余的胶边纷纷落下,恍惚竟有几分庖丁解牛的意思。
“您这手艺,做了多少年?”我问。
“45年多7个月。”他答得精确,手上动作不停,“父亲传的,他做了60年。”
我惊讶于他记忆的准确,更惊讶于这小小手艺竟传承了这么多年。他修鞋时,时而皱眉,时而微笑,仿佛在与鞋对话。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皮革上摩挲,竟显出几分温柔来。
“现在买新鞋便宜,修鞋的人少了吧?”
“少多了。”他削下一片皮,“但总有人来。有的鞋,穿惯了,舍不得扔;有的鞋,贵,修修还能穿;还有的鞋,有故事……”
他讲起一位老太太,每年都来修同一双红皮鞋,说是结婚时穿的,老伴走了,就剩这双鞋。又说起一个年轻人,非要修好父亲留下的旧皮鞋,哪怕花比买新鞋还贵的价钱。
我坐在小板凳上,感受到时间瞬间凝结,忘了琐事。
“我这活儿,修的不只是鞋。”他敲敲鞋跟,“修的是人的念想。”
正说着,一位妇人进来,手里拎着布包,打开来,是一双小男孩的运动鞋,鞋底开了胶。
“能修吗?孩子非要这双。”她说。
老陈接过来看了看:“能修,不过得等会儿。”
妇人道谢后离去。老陈从抽屉里取出一管胶水,又翻出几块颜色相近的料子。他修鞋时,嘴里哼着小调,调子不成调,却自得其乐。
我在一旁看着。阳光透过门帘的缝隙,在地上画出一道金线,灰尘在金线里跳舞。老陈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他的动作晃动。
“没想过收徒弟?”我问。
“儿子在厂里上班,以前就不愿学,嫌脏嫌累。”他头也不抬,“现在的年轻人,坐办公室多干净。我这活儿,又脏又累,挣得还少。”
“那不可惜了这手艺?”
“可惜?”他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我,“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老手艺会有新技术代替,人活着,总要往前看。”
他说得豁达,我却听出几分落寞。修好孩子的运动鞋,他又拿起我的皮鞋,用一块软布蘸了油,细细擦拭。皮鞋在他手里渐渐有了光泽,像是枯木逢春。
“好了。”他把鞋递给我。我接过,鞋面光滑如新,鞋底修得平整,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多少钱?”
“二十。”
我突然觉得受到了一种鼓舞,好像小时候回答提问得到了老师表扬一般,不免对眼前的手艺赞叹起来,又陷入对一件“物品”利用的思考。
走出铺子,回头望去,老陈又低头忙活起来。白发在晚春的阳光下,像一团细雪,但我分明看到了一首无字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