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脚印
父亲的脚印
□陈广宇
一年一度春暖花开之后,清明节悄然而至。在这临近缅怀先人的时节里,父亲的身影总会浮现在我心头,宛如一部典籍,每一页都写满生活中的欢声笑语。而他的脚印,恰似书中不可或缺的标点,串联起我记忆长河的始终,见证着岁月的流转与生命的传承。
一
我的父亲,曾是村里备受敬重的赤脚医生。在那个医疗资源匮乏的年代,他凭借着在舟山乡村医生培训班短短半年的学习经历,开启了自学医术之路。靠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毅力和一颗热忱为民的心,他迅速成长为守护一方乡亲健康的卫士。
在我家中,姐妹三人,作为幼子的我,在关爱与期许中成长。记忆中的父亲,总是脚步匆匆,脚下那双破旧不堪的解放鞋,伴随着他走过数不清的田间小道,在各个村落间留下奔波忙碌的印记。不管是临近的石雅村、塘头村,还是需要翻山越岭才能抵达的大陈村历山自然村,只要夜间那急切的敲门声骤然响起,父亲便会毫不犹豫地起身,套上衣服,背起药箱,义无反顾地没入沉沉夜色之中。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宛如黑夜里明亮的星辰,为病痛中的患者带去希望的曙光。
犹记得儿时,有一年冬天格外寒冷。隔壁村的陈天江半夜突发腹痛,疼得难以忍受。父亲得知消息后,来不及系好棉袄的扣子,便一头冲进了风雨交加的寒夜。母亲在家中忧心忡忡,一直等到天亮,才盼回了满身泥泞的父亲。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模样十分狼狈。后来,我们才知晓,陈天江见父亲浑身湿透,特意让家人为父亲炖了一碗黄酒鸡蛋汤。不胜酒力的父亲,在回家途中,一不小心栽进了田埂里……即便如此,父亲从未有过丝毫怨言,只要乡亲们有需要,他总是第一时间挺身而出。
暑假时节,家里运粪肥的劳作堪称一场“苦役”。骄阳无情地烘烤着大地,土路被晒得滚烫。父亲推着满载猪粪的独轮车在后面,安排我在前牵引绳索。那时,年少贪玩的我,哪里懂得劳作的艰辛,绳索在手中松松垮垮,佯装用力,实则大半的力气都是父亲在后方默默使出来的,靠着他的坚韧,车轮才能缓缓向前移动。车辙在炙热的土路上留下碾压痕迹,汗味与粪臭相互交织,弥漫在空气中。那段艰苦的日子,那土路上的车辙,是成长路上别样的“脚印”,多年以后,依然留在我睡梦中。
二
1992年交公粮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后吴粮站里人群熙熙攘攘。父亲背着鼓胀的麻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堆积如山的稻谷上,艰难地向上挪动,身后留下一串串深深的脚印。忙碌一直持续到下午3时,所有的辛苦终获回报,父亲领到了380元纳粮款。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5枚磨得锃亮的硬币,牵着我来到后吴小店,为我买了一碗馄饨。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我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偶然抬眼间,却瞥见父亲喉结微微颤动,眯着眼,嘴角挂着微笑,静静地看着我。那一瞬间,岁月静好,父爱无声。
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达的那一刻,开启了我人生全新的征程。有一天,父亲突然出现在我的宿舍门口,从怀中掏出用报纸悉心包裹的波导传呼机,递到我手上,轻声说:“300元买的,能收天气预报,你出门在外,要留意天气,不要着凉。”我双手接过,机子上还留着父亲的体温,那股暖意瞬间透入心间。直到后来听母亲偶然谈及,为了购置这个传呼机,父亲戒断了20多年的烟瘾。那一刻,我才懂得这份爱的深沉与厚重。
往昔岁月,我总觉父亲仿若珠坑水库边的苍劲老松,无论风霜雨雪,皆能屹立不倒。犹记某年腊月,大雪纷飞,银装素裹,父亲肩扛两根松木下山,积雪于肩头消融,化作腾腾热气。那坚毅背影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每一步都刻在我的心间。
三
怎奈命运无常,2017年病魔悄然来袭,父亲这座曾经伟岸的大山轰然倒塌。一日,在医院悠长的走廊上,我惊愕地看见父亲蹲伏在墙角,双手紧紧扶墙,良久难以起身,往昔那挺拔的身姿已不复存在,唯余满脸的痛苦与无助。医生建议做骨刺诊断,随后转至省城医院化验,当那张写着“多发性骨髓瘤”的诊断书如晴天霹雳般呈现在眼前时,我的心瞬间破碎,所有的幻想破灭,让我一夜长大成人。
2018年7月,在生命的尾声,父亲日渐衰弱,常常坐在床边,目光呆滞地凝视着陪伴他半生的药箱,往昔的精气神如同风中残烛,一点点熄灭。某日,他仿若从往昔的回忆中短暂苏醒,喃喃低语:“该给历山的陈某某打针了……”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蝇,转瞬即逝,却在我心间激起千层浪,令我泪如雨下。那一刻,我知道,即便病魔缠身,父亲心中挂念的,依旧是乡亲们的健康。
如今,我的家乡大陈村早已旧貌换新颜,往昔尘土飞扬的土路已化作平坦宽阔的柏油路,沿途风景焕然一新。每当我踏上故乡的这片土地,漫步于田间地头,恍惚间,仿佛仍能瞧见父亲留下的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它们宛如岁月镌刻的铭文,深深地印在田埂之上,更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教会我责任、坚韧、慈爱与担当,让我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无论遭遇怎样的风雨,都能怀揣着勇气与力量,稳步前行。因为我知道,父亲虽然离去,但他的精神,早已融入我的血脉,成为我一生前行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