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我的一画之师

　　□林锦泉

　　艾青，真名蒋海澄，是我国现代著名文学家、诗人和画家。一首《大堰河——我的保姆》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1928年，他初中毕业后考入杭州国立西湖艺术学院绘画系，深得院长林风眠的欣赏鼓励，后去法国深造，回国后加入左翼美术家联盟。20世纪60年代初，一次偶然巧遇，他竟成我的一画之师。迄今，事已过去62年，仍如碧波中的白帆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1962年夏天，年方19岁的我正求学于金华师范学校，平时喜欢习画，和学校的图画课教师蒋海济结下了不解之缘，渐渐成了我的良师益友。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携一幅《放眼洪涛过婺江》的水彩画，来到蒋老师家请教。巧逢蒋老师正与一位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在促膝谈心。见到我，蒋老师起身搬来一条方凳，热情地招呼我坐下，并向我介绍：“他是我哥哥艾青，正从新疆归来，看望我这个弟弟。”然后，他指着我向哥哥介绍：“小林是我校学生，课余喜欢跟我学画。”

　　早有所闻，蒋老师有位兄长叫蒋海澄（即艾青），是为祖国和人民而燃烧的诗坛泰斗，我心中久仰的偶像。昔日我们远隔千里，今日却近在眼前，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惊喜与激动，不禁油然而生敬意！

　　我与艾青素昧平生，这次在他弟弟家里不期而遇，实在是万万没有想到，真是三生有幸啊！打量眼前的艾青，五十开外，身材修长，穿着白衬衫、青裤子 。一头黑发往脑后梳理更显额际的开阔，浓眉下双眼炯炯有神充满着智慧，丰盈的鼻下唇沟分明，厚实的嘴角微微上扬含笑自在。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和善敦厚而聪慧的脸庞。此时，我仔细打量兄弟俩的长相，实在是太像了，叫我惊叹不已。

　　为不打扰两位同胞手足难得的相会，我准备改天再来，正欲告辞，蒋老师却拉住我的手说：“晚饭时间快到了，难得今有一只老母鸡佐餐，咱们有口福啰，你就陪我哥哥一起共进晚餐吧！”蒋老师说罢就做饭去了，还吩咐哥哥给我看看水彩画，指点一下。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我真是太幸运了！

　　当年7月正是多雨季节，我登上八咏楼 ，放眼三江六岸洪涛湍急，心潮起伏，顿时脑际浮现一代词宗李清照当年避难金华时所撰千古绝唱《题八咏楼》“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的诗句，创作了一幅题为《放眼洪涛过婺江》的水彩画，描绘了波涛汹涌的婺江……艾青叔叔耐心地听完我的构思作画过程，便仔细端详起那幅水彩画。他先是肯定我的选题不错，继而指着画作与我讲起绘画的透视规律：放眼远眺不仅要注意近大远小，还要在画面上把握好层次、浓淡、虚实和疏密，彰显画面的立体感。

　　“小林，水彩画的特色是清新、明快，适宜静物写生。你要是改用国画写意手法去表达，是否会更能展示你的亲见亲历和李清照气势恢宏而宛转空灵的诗意呢？”他谦逊地跟我磋商。

　　让我们重温一下历史：南朝齐，沈约（时任郡太守）有《登玄畅楼诗》（即后来的金华八咏楼），内有诗句“岸险每增减，湍平互浅深。水流本三派，台高乃四临。”这是作者当年登楼远眺所见的婺江情景。到了绍兴四年（1134年）九月，李清照为避乱辗转来到金华，正是宋室南迁临安之际，金华地位尤为显要。史载，其时婺江，船帆如织，航程辽远。李清照的诗正是当年婺江生动的写照。

　　“小林啊，你登上八咏楼时看到的是洪水猛涨时的婺江，此刻的帆船为安全起见应是该泊婺江岸边吧，画面是否应有所体现呢？”接着，他循循善诱，“滔滔婺水流经巍然耸立的万佛塔，浩浩荡荡穿越巍峨的通济桥奔涌西去。在岁月的长河里，此塔此桥从来都是金华历史上最具标志性的建筑。登临八咏楼扶栏远眺，两者均在视线范围内，能在画中恰当布局，加以描绘，是否更能体现湍急婺水的方位，使画面更丰盈、更具历史的厚重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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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些呢？”艾青叔叔打开记忆的闸门，紧扣画题，抓住要点，倾心点拨，其深厚的历史文化，丰富的想象力，让我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浮想联翩、获益良多。

　　“开饭啰！”此时，蒋老师已端上几个菜，风趣地招呼我们用餐。说实在，从没见过大世面的我在诗豪、画家面前用餐还真有点拘谨、紧张。蒋老师举着公筷，先给远道归来的哥哥夹去一只鸡腿。接着，他又夹着另一只鸡腿：“小林，你也尝一只。”说罢，他硬是摁在我的碗中，不容推辞，让我受宠若惊。

　　吃罢晚饭，夜幕渐渐降临。“这是难得的一堂启人心智的图画课，春风化雨，谢谢叔叔！”我紧握两位平易近人的老师双手，依依告辞。一步一回眸，只见兄弟俩还站在门外频频挥手送行。两位兄弟画家如此礼贤学子，让我沉醉在无比感激和幸福之中。事后，我反复梳理艾青叔叔推心置腹的一席话，重新创作了一幅《放眼洪涛过婺江》的写意国画。令人惋惜的是没有机会得到艾叔叔的耳提面命了。否则，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时光荏苒，半个多世纪弹指而过，艾青叔叔当年谆谆教我画画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肺腑之言、独到见解不时在脑际萦绕，令我终生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