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老戏台

　　□应晓红

　　我对芝英老家的记忆是从老戏台开始的。历史的墨迹，现实的印痕，未来的思考，都承载在老戏台之上。

　　老戏台坐落在芝英市基西侧，一面贴着半面街，一面与居民区相临，不仅视野开阔，而且风景独特。这石基翘角的老戏台是古代专供演出的一种室外舞台，始于唐代中期。当时，戏剧演出场所统称戏场，几经变更，到了元代，中国戏曲达到鼎盛，“戏台”一名才正式出现。老家的戏台带有鲜明的地域特色，较多地继承和发展了宋代以来江南的地方做法，颇有江南浪漫的气息。戏台飞檐翘角，庄重中透着秀逸。戏台台基为砖石筑砌，左有石砌阶梯。戏台分前、后台，前台为唱戏舞台用，后台为演员化妆用。雕花矮窗，前部是戏台，正对芝英市基。戏台有演员出入的通道，叫“出将”“入相”。戏台两边的台柱都有对联，正中上方悬有横额。以前没有麦克风和音箱，戏曲演出的音响效果靠戏台上方的“藻井”起作用。戏台内顶穹窿藻井，雕梁画栋，精雕细刻，匠心独运。

　　记忆中，大多数镇子村庄的戏台都用钢管搭建，台面铺上厚厚的地毯，四周围上结实的帆布，再装上专用的彩灯、幕帐，一派乡村戏场的独特风景。戏罢台拆，特有一种人走茶凉的凄凄惨惨。而我们芝英是有戏台一席之地的，老戏台犹如一位参禅入定的老僧，默默地矗立在市基，年年如此，日日如此。

　　记得小时候，芝英开台演戏的日子有很多，如正月元宵“灯节戏”，三月十六“财神生日戏”，五月廿五“五谷神生日戏”，六月初六“朱相公生日戏”，八月十三“胡公戏”等。每逢开台演戏，市基周边的村子里便热闹非凡，家家户户买菜置酒，摆起酒席。村坊里终日炊烟不断，终日锣鼓不断，终日笑声不断。“操台”锣鼓一响，《花头台》一吹，乡民们便扶老携幼，呼朋唤友，三乡五里的亲朋好友都要请来看戏。大家早早地来到了戏台下。曲调是以婺剧为主，那质朴、纯真的情韵令人荡气回肠。一次演出的时间一般为三天四夜，演出活动主要在下午和晚上，村民看戏如醉如痴。凡上点年纪的人无不谙熟剧情，唱做念打，心中有度。

　　在那个精神文化贫瘠的年代，无论台上唱着什么，台下总是人头攒动。曾记得，有一次，我与一个小伙伴，偷偷地溜到后台，看旦角们弄妆、听琴师们调弦。没人顾得上理会两个小女孩的好奇心。这些演员台上几分钟，台下几年功。在戏台上什么管弦吱呀，丝竹悠扬，嘈嘈切切，上演一场场好戏，给观众带来不少的乐趣，看似很风光。可是，戏外的她们，风里来雨里去，付出了行外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那个时候，和奶奶看夜戏是我一天最为期盼的事了。农历八月十三是胡公的生日，我们芝英通常都会做“胡公戏”。晚上，明月像别在村子上空的一枚徽章，升到了孩子们仰望的高度。奶奶披着满身的月光，我紧跟在她身后，仿佛误了奶奶看戏是对她的一种亏欠。我们的脚步像有节奏的鼓点敲在大地的每一节纹路上，构成了一阕优美的断章。

　　在奶奶的影响下，我一发不可收拾地迷上了婺剧。上小学离开家乡时，我已看过婺剧《穆桂英挂帅》《白兔记》《珍珠衫》《白蛇传》《牡丹对课》《僧尼会》，还有越剧《红楼梦》《五女拜寿》等传统戏，我无一例外地喜欢这些剧目带给我的个性鲜明的故事，喜欢演员们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那份难以言传的魅力。如今，那婉转的唱腔、淋漓的演绎连同老家四时的风物一同尘封在关于老家黄昏的记忆里。

　　奶奶是戏迷，是真正的观众，遇到一声韵味十足的唱腔，就从丹田里吼一声“好”！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演员们入木三分的深情表演，让奶奶撒了一把又一把悲情的泪水。奶奶在一次次的看戏体验中，将睿智的戏文化打造成一条渡船，让自己安然度过生命之河。

　　无戏的平常日月，不惊不艳，戏台沉静地立于市基，自有一种沉稳和动人。它仿佛是一座紫色的草庐，里面住着淳朴洁净的妇人，微笑里包含着温暖丰厚的情意。老戏台并非简单的舞台，更多的是一种文化传承，一种精神寄托。乡亲们用他们的信仰，或深或浅的刻痕，雕镂出瓣瓣金莲，点缀于心门之上。老戏台用朴实的戏曲滋养着一代代村民，造就了敦厚善良的民风民情，圆满地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每次我回到芝英，总喜欢来到老市基，看看戏台。我站在闲置的老戏台前，感怀那曾经演绎的一幕幕人间情感。在一阵凉风里，仿佛还能听到锣鼓、二胡的悠扬弹唱。仿佛做了一场梦，确是记忆如此亲切、热情、留恋。那曾经有着让芝英万人空巷的老戏台，竟然也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泯灭在尘烟中。如今只能在些许的印记中找寻曾经岁月的悠远深长。戏台上恍若才子佳人，戏台下的我却感受着几分孤独与寂寥。只一出华美胭脂错、只一回旎绮罗香，我的戏曲情缘在呢喃间铺陈开来，恍如隔世。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戏台”，旧的去了，新的才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