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100岁了

　　□林伟

　　婴养媳

　　母亲是吃祖母的奶长大的。父母都是广东揭阳县棉湖镇玉湖村人。外公姓李，家庭富裕但重男轻女，母亲出生后，取了个名就被送人了。爷爷家穷，生了五个儿子，怕娶不起儿媳，就养了几个童养媳。母亲刚足月就抱来许配给林家老三——我父亲，做了婴养媳。

　　母亲聪明能干。八岁就能编织手工艺品，为家赚钱，深得奶奶的宠爱，是家里唯一念过几年小学的小媳妇。

　　母亲好胜要强。16岁时闹灾荒，瘦得皮包骨头。她告诉来看她的外公，林家对她很好，近来拉肚子才这么难看。外公把她接去养了几天，母亲就对外婆说她要回自己的家了。

　　外婆出生在泰国，18岁到中国结婚，生了数男数女又回泰国去了。外公家的人都漂洋海外，杳无音信。母亲在林家，共患难，生死相依。

　　婚姻九十年

　　父母在一起生活了九十个年头。2014年父亲去世后，母亲告诉我，她是在18岁过年时结婚的。没有仪式，没有婚宴，将两张简陋的木板小床拼在一起，就算完婚了。

　　新中国成立前，广东老家很穷。1947年，母亲让父亲去当兵，参加了解放军。她说，男人要出去闯，不能在家饿死。村里去了三人，只有父亲幸存下来。如果当时子弹不长眼，现在会是怎样？这就是命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在枪林弹雨中闯荡过的。

　　父母从来不吵架，也没有甜言蜜语。记事以来，我从没听到过他俩直接称呼对方。总是用我们儿女几个当传声筒：叫你爸过来，跟你妈讲……最多也就是哎一声。

　　2013年的一天，父亲兴致高，突然提起母亲小时候的绰号叫上埔（估计是娘家村名），引得在场的家人大笑，母亲也乐得半晌睁不开眼。母亲曾提起，小时候，她称父亲为三哥，懂事后不好意思，就啥也不叫了。

　　父亲是个大男子主义，脾气倔，但总能与母亲达成一致。退休后，父母几十年形影不离。父亲病重期间，母亲不顾自己年迈多病，天天陪伴在医院，细心照顾，不断鼓励父亲，要与她一起坚强活下去。

　　母亲说，她和父亲之间没有爱情，只有阶级感情。我觉得，由同一位母亲奶大，同甘共苦，他们的心早已融合在一起，而且孕育出一种牢不可破的奇特的情感。

　　小学没毕业的医师

　　在美国，我与同事说，母亲小学都没毕业，却会接生做人工流产，他们觉得那简直是在草菅人命，因为那应该是有博士学位的妇产科医生才有资格做的事。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母亲在象珠区卫生院工作（父母1962年从浙江省地质局调到永康）。有一年，她一个人在三个月里做了几十例流产手术。她也不记得这辈子到底接生了多少个孩子，但都没出过大事故。

　　1948年，母亲参加土改，搞过税务和审干，1950年加入共产党。因喜欢穿白大褂，选中了护士这一行。她觉得自己文化程度低，会被人看不起，因此学习特别努力，自学了工作上所需的各种业务知识，还学了一些英文和拉丁文。她胆子特别大，敢为病人诊断、开方、拿药、打针、动手术。我记得小时候，她还给我打过鸡血！她运气也好，从没有被病人投诉过。不过那年月，医疗条件差，保健标准低，她愿意且能够帮人治病，病人大多感激不尽了。1971年，母亲调到永康县人民医院担任护士长，同事和病人都称她医师。这是对她的尊重，也是那个时代的一个产物吧。

　　记得母亲92岁那年，我回国时陪她聊天。她问我T.I.D是什么意思，我答不上来，她告诉我，那是吃药每天三次的意思（拉丁文tie in die)。我汗颜。

　　财产

　　母亲从没给自己办过房产家具，更不会买奢侈品。她常说，我们兄妺三人是她的一切。在记忆中，她从没打骂过我们。有时，她高举一根稻草，吓唬说要打了，但从来没见那稻草落下来。1975年，妹妺代我下放到崇道公社上把赵村。她日夜担心吃睡不安，不顾自己正当年、领导的重用和挽留，坚决要退下来，让我妹顶职。三个孙辈的第一块尿布都是她亲手换洗的。任何时候，只要儿女需要，她都会倾其所有。

　　母亲85岁后，有时会抱怨，她那个年代的传统妇女，一切为子女，也希望子女养老。好在我们这代做子女的，也能尽力报答母亲。只是我们能做的所有，又哪能抵得上她为我们做的几分之一？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可能是付出最多得到最少的一代了。我们按照传统孝敬父母，按照传统抚育子女，但谁敢按传统有养儿防老的念头？

　　我常对妻子说，母亲这辈子的投资是最成功的，她一无所有又拥有所有。她是非常幸运和幸福的，虽然我们几个做得还不够。

　　生命力

　　母亲60岁时，得过重病。到了82岁，患直肠癌，手术后挺过来了。95岁时，她跌了一跤，摔断了尾骨，神志迷糊躺床上数周后，又挺过来了。由于上下楼行动不便，母亲于2020年住进了永康绿康丽州家园，离我弟妹家很近，还专门请了一位阿姨全天陪护。今年，母亲100岁了，记忆力衰退不少，但还是耳聪目明。母亲骨质疏松，膝盖疼痛，仍每天坚持走路，开心起来还边唱边扭几下秧歌。她说，不管如何疼，一定要坚持锻炼，能活动，活着才有意思。

　　我愿意想象，母亲是那泰山顶上的不老松，“挺然屹立傲苍穹，枝如铁，干如铜，倔强峥嵘”。

　　母亲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根。这辈子，她带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我们过得很幸福很自豪。下辈子，不管在哪儿，不管转世为何物，我们一定跟她而去，还做她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