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津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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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津桥
□徐雅娟
我的生活中有一座重要的桥——西津桥。
那是一座廊桥,桥的南端是增丰大队的自留地(现为西津村),过桥就到了城里的胜利街。这是一条连接城里城外的要道,城南的农民每逢阴历一和六挑着担推着车牵着牛进城赶集,桥北往左一拐就有个小型的农产品集散地。而城里人过桥就算去了乡下。我每次往返外婆家和妈妈家都要经过这座桥。
那是一座日益破败的石墩木结构重檐廊桥,桥板被行路客日踩夜踏了几百年,隐约露出年轮的痕迹。虽有檐顶遮雨,但风是阻挡不尽的,几百年的江风把木头都吹成了泛白的颜色。重重地蹬上一脚,好像能蹬出几颗木屑的粉尘来。但那些桥柱桥凳桥板,又有一种奇妙的结实和圆润。桥板与桥板之间是大大的空隙,像形状各异的眼睛,人的眼睛透过这些木头的眼睛能看见湍急的水流。
小时候的我每次过桥都怕从空隙里掉下去,记得有一次是外公和二姨一起带我进城,他们一左一右抓着我的小胳膊腾空而过,我根本不用落脚但还是闭着眼睛拼命把脚往上缩。他们笑我小傻瓜,用脚比画比画嘛,哪里可能掉得下去。但感受一向是不服从于事实的,我的脚丫无论如何不敢落地。
从哪一天开始我不再怕这些桥板的缝隙了呢?也许人一天天大起来眼睛就一天天大起来,事物就相对地一天天小下去,那分明就不可能掉下脚去的缝隙自然不再可怕了。
小时候,我还怕桥里每天坐着的一个智障胖女人,诨名“大桥阿仙”。在永康本地人的印象中,她几乎与西津桥有同样的知名度。传说,她是因为心魂掉在了桥下面,所以天天在桥上守着。这是小时候第一次听到“魂魄”这么一个神奇的东西,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不正常”是会被怜悯和鄙视的,还会让小孩子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大桥阿仙”不知是哪一天消失的,就像没人知道她是从哪一天开始坐在桥上一样。但知道这么一个失了魂落了魄的傻女人的,估计有几代永康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西津桥没有广厦只有58间廊屋,尽己所能庇护着风雨中的行人,像阿仙这样的智障者,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是“廊桥”独有的暖意。
桥南是个斜坡,旁边有条水渠,从桥下的深水潭里抽出来的水在水渠里哗啦啦地流,一路灌溉着城南方向的庄稼地。冰凉冰凉的水是孩子们夏季的福利,在水渠里游泳的扑腾的捉鱼的,清一色光溜溜黑乎乎的孩子。我不下水,但会蹲着把手伸入渠中,和水渠里的水草一起软软地招摇。
桥北就有城里特色了,有个铺子专门卖烤萝卜丝包子,面皮薄如蝉翼,褶皱花朵一般,收口处点缀一颗鲜红的肉末,一开锅,哇!热气升腾,鲜香扑鼻,让人直咽口水。那样的美味包子,两分钱一个。桥头还有一个零食水果铺,我印象最深的是石榴、雪梨,一节一节的糖蔗,玻璃罐里的泡泡糖。要是口袋里有三五分零钱,可以买到这些美食解解馋,那就是最快乐的事了。那是一种特别的年代特有的趣味和温暖。
一天天、一年年,沧桑的廊桥像豁口缺牙的老者,慈祥地迎接着人来人往,看着孩子们在廊屋里可劲儿撒欢。上学路上,我的自行车轱辘也曾一次又一次碾过古老的桥板,发出轻微的哐当声。终于有一天,老病的西津桥开始了全面修缮。
1989年,西津桥焕然一新,檐角灵动,廊屋宽阔,桥面崭新,灯彩喜庆,像一个从穷苦中脱身得到新鲜滋养的姑娘,结实起来漂亮起来了。凭栏远眺,依旧可见旭日东升,夕阳西沉,岸柳依依,江涛滚滚。桥南的水渠拆除了,桥头的土坡变成了高高的台阶。桥北造了家饭店“望江楼”,生意兴隆。十年后,胜利街拆迁,望江楼也拆除变成了滨江小公园。因为只准步行,西津桥更多的是休闲娱乐功能了。桥上摆着许多竹靠椅,补充桥凳的不足。阿公阿婆唠嗑的,父母带娃玩耍的,年轻人谈恋爱挨头并肩面对江景窃窃私语的,拉琴的唱戏的听鼓词的,热闹非凡。这是一座承载着太多人共同记忆的桥,随便在里面走一走坐一坐,都有各自的故事和思绪浮上心头。人和物,总会以一些独特的方式建立起隐秘的关联。
一晃又过去二十多年,曾修缮一新的西津桥又渐渐蒙上了时光的烟尘。那一个夜晚,我独自坐在桥上,看璀璨的灯光映射着水面,照亮夜空的云。雕梁画栋仍在渐渐陈旧,与我小时候见到的陈旧一样,又不一样。来去、新老、明暗、进退、悲喜。一座几百年的老桥,经历了多少?见证了多少?桥岿然不动,俯身望去,桥下的水兀自奔流不息。
西津桥 应焕祺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