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岭英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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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岭英雄花
□蒋中意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
在董岭古道边的不少山岗上,映山红总会在不同时节,像光一样刺破暗绿的坡。
不少原住民总会将《映山红》这首歌的发源地错摁在这片岭上,每逢花开时节就会东一句西一句地哼唱起来,像东一团西一团、一闪又一闪的萤火虫,仿佛红军真的就从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丛中走来。
古道的一草一木一石都似驻留英雄精魂
(一)
映山红,原住民叫长毛花,说此花可吃,但性烈,吃多会流鼻血,时间久了,令一些原住民联想到黑暗的投火者、向死而生的革命者。因此,他们又称之为“英雄花”“红军花”。
走“势高险、石道迢迢”的董岭,不少原住民还会叮嘱你一定要小心,因为在不经意间,你踩到的泥,坐过的一块山石,或随手摘的一片叶、一朵花,都依然驻留着英雄们的缕缕忠魂。
传统里,他们很少走夜路,不跨董岭东北尽头横在道上的一条天然石门槛,说跨了石门槛,你就相当于阴阳两隔了,说得不少人惊得失神。
他们又视石为灵。
“石娘娘、石娘娘,白花男、红花女,我家有个夜哭郎,一觉熟到大天亮,保命长……”
旧时,每有小儿呱呱坠地或夜哭不止,长辈们就沿着古道翻过几重山,来到“玉女石臀”,念念有词,一跪三拜。
一条自北向南的小溪时而欢叫,时而嘁测;朝阳在远处的山岗上开着花,一撮又一撮地,带着希望。其中一个爬上事先准备好的木梯,将写着小儿生辰的一张红纸,贴至右石臀正上方一片印痕处,像在入关通行证上盖了一枚大红章。
古道两旁,山岙或山顶,从西北向东北,一不小心会误入索尔兹伯里平原一样的巨石阵。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哪天,我欲邀渊明到古道一游。他肯定会正了正衣冠,对高三米的刑天石注视良久。
《山海经·海外西经》记载:“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刑天石又名老佛头岩,在清光绪十八年的《永康县山水图》挂了号,顶覆薜荔,双目眯着,最下方的脐则如巨口大张,一如西周战士灭商纣王帝辛之子时手举的青铜人面盾。
与刑天石相连的千兵山(又称千仙山),怪石沿着陡坡直立,若隐若现,亦如长隐丛林的将士。
绕上千仙山的山岗,还有火山口形成的饭甄岩,往前方眺望,依稀可见上蒋自然村前山顶的火星岩。
原住民说,旧时每年族人都要挑着一担担塘泥,在火星岩上“涂鸦”,直至将整座高大的山岩包裹起来。这样,就会防止包括战火在内的火灾。
不少看上去很普通的石头,原住民则坚信它们是古代哪位英雄的猎犬所化,那位长眠垄间的英雄总有一天会醒来,而将这些坚硬的石头唤醒!
不少看上去很普通的石堆,原住民会说这是哪个哪个朝代的农民起义军留下的神器,只要春风又度玉门关,还会悬空而起下山崖,“不教胡马度阴山”。
确实,翻开历史,这里不乏追光者。
青头尖,陡峭山崖,垒石如郭。原住民以为这是元朝末年农民起义军的山寨遗址。
元至治二年,枢密副使完颜纳丹等人奉元英宗之命,编修法律文书汇编《通制条格》。其中,收录了至元二十三年七月中书省来自江浙的一份密报:婺州永康县贼人陈巽四等聚集作耗事。
八月廿七日,忙古歹(蒙语,宫廷小官)向忽必烈呈上来自浙江的文书,说:“江南山林里,人烟稀少,寺观颇多。这贼(指陈巽四)常在普济寺里聚头,造衣甲军器,并不断起事。当地士绅、和尚们从不说有这样的事情……”
忽必烈准奏后,说:“你把我的话用文书的形式传给浙江。士绅、和尚若不报,跟陈巽四等一样断罪;若报,重赏。”
陈巽四自称“天降大王”,何许人已无从考,但从他的名字和自称来看,估计是一位宗教人士。
至元年间,他组织民众从永康县北一路往南,以古道两旁的丛林为掩护,在一些山头上建起大小不一的石营盘,与缙云章炎等起义军联盟,几乎动摇了元浙江婺、处两地各级政府的统治。正如中书省密报的,这里人烟稀少,却“魔”患众多,元朝政府特意在层层群山包裹的董岭东北处建立孝义巡检司。
每天,三四十个弓箭手在巡检的安排之下四处搜罗陈巽四等人的情报。
白天,元官兵不敢轻举妄动。经过一段时间的走访,他们终于摸清陈巽四起义军的行动规律,就趁着夜黑,偷偷摸入主营盘,将陈巽四当场斩首。但他的部将们没有作鸟兽散,依然跟元官兵作殊死搏斗。此后,浙东一带抗击元朝统治的农民起义没有消停。
元朝就在与农民起义军的拉锯战中消耗了国力,大明皇朝已从暗处渐渐走到历史前台……
(二)
在一块空旷的野地上,村民们席地而坐,两根细长的竹竿子支起一条标语:“实现耕者有其田。”
这是定格在古道边的一个黑白镜头,为首者施世康已51岁。
他身材像丝瓜,顶着甜瓜一样的大脑袋。看人时,他一双瞳仁剪秋水,仿佛要溢满大半个脸。
平常,他教孩子们唱儿歌: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和劣绅,和劣绅;我们要做主人,我们要做主人,分田地,分田地……
“这丝瓜脑壳白相的,又在教《雅克兄弟》了。”一个曾混迹上海滩的年老乡绅说。
直到有一天,省保安处特务第一营营长拿了一道“追杀令”,村民们的心才像被一只山兽猛地撞了一下。原来,施世康是一名赤匪,还有一个名字叫施乐天,是在金华读书时取的,早年参加过戊戌变法。
光绪帝被囚西苑时,施世康逃回老家,常常手握一份《时务报》,像一个幽灵在旷野丛林间游荡。“故无知己知彼之能,而守旧之儒,乃鼓其舌。中国受侮数十年,坐此焉耳……”山野空旷,妙音缭绕。
施世康的精神不死,在古道的连绵山岗上,还活跃着吕思堂领导的永康工农军——胡章好部队。
他们以祠堂、义基坪、龙冲为据点,与敌人打起游击战。那个祠堂已不复存在,但义基坪、龙冲等地还留下十八灶、练兵场等遗迹。
义基坪方圆10多亩,平坦如席,周围有深三四十米的悬崖,一如城郭。每有风吹草动,红军就上义基坪安营,并在悬崖边用平整的石块,搭起了十八个锅灶。
“粪埽皆可衣,草木皆可食。”很快,战士们就在这里度过一个安稳的夜晚。但这样的安稳夜很快就被敌人压境所打破。因告密,有人带着省防军偷偷从东阳入境,将胡章好抓获并在东阳杀害。
时间定格在1929年12月。
古道一带,1935年成为红军挺进师浙南根据地的一部分;1948年成为浙东人民解放军第六支队、路南地区根据地。
粟裕、刘英、张文碧、卜明、应飞……成为当时不少原住民心中的火把、星星。红军窝、红军办起洋火厂、张子背大旗、武工队缴枪、教导队……古道边又多了不少红色印记。
一首皓发,奋笔疾书。
在北京寓所,一位八旬老人停下笔,走到靠南的窗户,久久凝望。他正在写一本回忆录。此时,他刚好写到《坚持浙东路南敌后斗争》一章。
“胜利后再见!”
在观音庄一幢低矮的土瓦房内,这位老人仿佛又看到中共浙东临时工委秘书陈碧如,扭头向他会心一笑。
萍水相逢,这一笑有时是永诀。
这位老人就是卜明,1948年春任六支队政委,是古道的一位常客。
“面临着胜利,我们首要的任务是团结一切力量,夺取解放路南地区的胜利……我们要跟本位主义、宗派主义作斗争,有些同志习惯与熟人相处,没有把党和革命队伍看成大家庭。”
在古道的密林深处,卜明的讲课声音低而有力,连白鹇、白颈长尾雉都收住叫声,猫豹、黑麂也停下了脚步。
当时,国民党从县城到四路一带封锁颇严,部分同志看到国民党省党部机关报《东南日报》发表的一些消息言论,情绪有所波动。
或在这个诱因下,他决定在古道上举办时长半个月的教导队(路南干校前身),组织新入职的战士、地方干部学习中国共产党的理论思想。
一到白天,学员们就在深山老林内听课,思想再次像英雄花一样在生根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