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私塾先生”
□黄长征
我的童年在一个山沟沟里的村子里度过。村里只有一所办在百年宗祠里的学校,叫“寨口小学”。虽年代久远,但不破败,而且处在一个环境清幽、枝繁叶茂的古樟树林里。
如果不出意外,我的五年小学时光都应在这儿欢快地度过,但人生亦如六月天,前一刻还艳阳高照,下一秒就是狂风暴雨。突如其来的一场重病,打断了我的小学生涯。
小学三年级,由于突发腿疾,父亲无奈给我办了休学手续,带着我四处寻医问诊。囿于当时极其有限的医疗水平,我的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误诊,病情严重之时,医生甚至让我截肢。万幸,在父亲极尽所能的求医问药下,我的病终于得以确诊、遏制。
待病情平稳,医生建议回家采取中西医结合的方式治疗。回家后,我依旧不能翻身、下地,右腿从膝关节末端到髋关节上部,固定着又厚又硬又长的石膏板。吃喝拉撒睡全在一张床上,每天重复着打针、吃药、换药,针打得我屁股上的肌肉都僵硬了。整天躺在床上的我,浑浑噩噩,好似一只被恶魔蹂躏和禁锢的井底之蛙,无力反抗,被幽暗的世界围困着,不见生机。
在乡里初中教书的父亲,体察到我的灰心绝望,便尽可能地抽出时间陪伴我。他安慰我,社会在发展,医学在进步,总有一天能根治好这个病。我知道,父亲跟我说这些,是为了让病床上的我消除悲观厌世的情绪,重振对生活的信心。
一天下午,正俯身给我换药处理的父亲,说知识能够改变命运。他不希望我因为生病而荒废学业,所以要在家给我当老师。
父亲给我制订了一组学习计划,上午自习,下午学语文和算术。看我没反应,父亲又补充道:“早上还要加一节体育课。”一听到“体育课”三字,我差点惊掉下巴,满脸狐疑地追问:“体育?”“是的,体育!”父亲点点头,肯定地回答。
一个不能下地走路、连基本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要上体育课,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我虽一贯信任我的父亲,但对这体育课的安排,当真无法认同。我百思不得其解,心里还甚至生出一种想看他闹笑话的冲动。
次日清晨,在大杂院各家柴门此起彼伏的“嘎吱”声中拉开序幕。父亲给我洗完脸,元气满满地说:“咱们开始上体育课!”我正纳闷,他已一下掀开被角,蹲下身,靠近床沿,用拳头抵住我脚跟,嘴里喊着“一二三”,让我的腿脚使劲发力。他说,长时间卧床不锻炼,腿部肌肉就会萎缩,进而影响人的身高发育。此时,我才醒悟,父亲所说的体育课,原来是康复锻炼。为了不成为跛脚矮子,为了尽快下地走路,我必须按父亲说的做。
在一遍遍的“一二三”声中,一个脸红筋暴使劲蹬,一个眉开眼笑用力顶,你来我往,我俩好似闲来无事、顶角较劲的两头牛。
大约顶了一刻钟,父亲看我脸上汗涔涔的模样,说道:“我该去学堂了,今天的体育课就上到这,明天继续。”随即,他又变戏法似地递给我两本书:“这是你的语文、算术课本,上午自己预习,下午我回家给你上课。”说完,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父亲践行约定,每日坚持按计划做着我的“私塾先生”。每天下午,他把从学校借来的一块小黑板,挂在我床前的衣橱上,一只手摁住黑板,另一只手用粉笔“唰唰唰”地写着板书,嘴上不时地说讲着。
板书写了擦,擦了写,白色的笔灰在老屋的斜阳余晖里,扬扬洒洒,飘落在父亲头顶的黑发上,沾染不落,日渐白了发丝。沙沙作响的粉笔,亦如一把岁月刻刀,不由分说就在父亲饱满的脸庞刻下道道斑痕,铢积寸累,一脸英朗渐成满目沧桑。从父亲的脸上,我读到了岁月的无情,以及人间的悲伤。
都说“少年不知愁滋味”,十岁的我,却已受尽病痛的折磨,体会到度日如年。我的日子,就如家门前一墙之隔的那条小溪,我听得见潺潺流水声,却感受不到它四季变幻的风采。所幸父亲春风化雨般的教诲,在润物细无声中滋润着我的心田。
药味弥漫的“私塾”里,不仅有“先生”的身影,学校老师也给我以关爱、温暖。一位叫施玉球的老师,每逢考试,都会风雨无阻地把试卷送到我家。我半躺着做试卷,她则坐在床边的“驮凳”上,静静地等着我做完,然后改卷、讲解纠错。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拄着双拐返校读五年级,在之后的小升初统考里,成绩名列全乡第三。
弹指一挥间,光阴已过40年。每每想起老家那间旧屋,我不免感叹岁月如梦。“师者仁心,香远益清”,一个师德高尚的“老师”,真可以影响学生一辈子。
我的父亲,在我蒙受病痛磨难的童年岁月里,所担负的不仅仅是养育儿子的父亲之责,而且还作为师者在给我传道授业解惑,让我学以成人、教益终身。他是一位可亲的父亲,更是一名可敬的老师,我永远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