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随陈亮去京口
□王石周
江苏镇江,古称润州、京口、南徐,北临长江,是我国南北交通要冲,军事战略重地,素有“长江锁钥”“天下第一江山”之誉。
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春,陈亮为第四次上书孝宗皇帝,特地到京口、金陵实地考察地理形势,与京口有了很深的交集。我们不妨跟随陈亮的足迹,去寻访他当年的遗踪,体味他当时的心境。
陈亮以布衣之身,却毕生以军国大事自任,以抗金复国为志。乾道五年(1169)二十七岁时,上中兴五论,有如石沉大海;过了十年,淳熙五年(1178),三十六岁的陈亮又向孝宗皇帝连上三书,可说“健论纵横,气盖一世”,孝宗“赫然震动,欲榜朝堂以励群臣”,并欲“诏令上殿,将擢用之”,又被孝宗周围一班奸佞之徒、昏庸之辈所阻挠,想给陈亮一官半职以了事。陈亮愤然不屑一顾:“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又过了十年,太上皇赵构死了,陈亮再一次燃起对孝宗皇帝希望的热情,奋起北向之志,萌发了上书的念头。为了上书,因“疑书册之不足凭”,特地到京口、金陵实地考察。他在《复吕子约祖俭信》中说:“二月间匆匆告违,即有金陵、京口之役。”
京口形势,首推北固山;登揽之胜,当为多景楼。多景楼,古代长江三大名楼之一,为历代文人雅士登赏吟咏之所。而陈亮在山河破碎、朝廷偏安之时登楼,自然没了骚人墨客的闲情逸致,更多的是英雄豪杰的愤激之情。登楼环望,但见长江滔滔一分南北,而京口三面岗峦环绕,此乃天造地设、进可攻、退可守的天险。凭此山川形势,正可长驱北伐,收复中原,为什么竟把它当作南北的疆界,苟安一隅?这不同六朝的统治者偏安江南,为一门一户私利窝里斗一样?他们自以为依凭长江天险可长保偏安,早已“直把杭州作汴州”,沉醉于西湖歌舞之中,那还管得上中原呻吟在异族铁蹄下的广大同胞!陈亮愈想愈怒,不胜愤激!但是考察是为了向孝宗上书,看着眼前的江山形胜,他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甚至有了几分激动。一股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万丈豪情,激发陈亮写出了千古名篇——《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江山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该词开头就问:“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不想八百多年后的1975年7月28日,白内障术后复明的毛泽东倚在病榻读书,突然涕泪横流,不能自抑。据他的保健医生唐由之回忆,毛主席起先静静地读书,后来小声地低吟着什么,继而突然嚎啕大哭,哭得白发乱颤,哭声悲痛又感慨。原来毛主席读的是南宋陈亮的《念奴娇·登多景楼》。古今英雄所见略同,是毛泽东神会陈亮词的深意,抚时感事,触动心弦,才产生那么强烈的共鸣。
考察京口、金陵之后,陈亮第四次向孝宗上书,即《戌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他说:“臣尝疑书册之不足凭,故尝一到京口、建业,登高四望、深识天设地险之意,而古今之论为未尽也。京口连岗三面,而大江横陈,江傍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昔人以为京口酒可饮,兵可用,而北府之兵为天下雄。盖其地势当然,而人善用之耳。臣虽不到采石,其地与京口股肱建业,必有据险临前之势,而非止于靳靳自守者也。天岂使南方自限于一江之表,而不使与中国而为一哉!”他强烈建议孝宗迁都建业,并纵论恢复中原大业谋略。岂知在位二十七年,却有二十五年受制于赵构的孝宗,这时早已失去了继位之初的豪情,再无北伐之志,陈亮又再次陷入上书无果的境地,满怀悲愤地回到了永康家中,这时他已46岁。一日之苟安,数百年之大祸也。北方广大同胞望眼欲穿,等来的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直至南宋灭亡。这是国家的悲剧,也是陈亮的悲剧。
陈亮一生政治上屡不得志,命运坎坷、奔走祸患,被折磨得半死,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强者总有软肋,英雄也有无奈。当年孔子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次京口之行,陈亮想做“江上之人”。他在给吕子约的信中说:“亮已交易得京口屋子,更买得一两处芦地,便为江上之人矣。”“五七年后,庶几成一不刺人眼也。”又在《与尤延之侍郎书》说:“亮仲冬将复有京口之行”。而在《与章德茂侍郎书》又云:“乡间岂可复居,京口亦恐惹人闲话。今只当买一小业于彼,却于垂虹(注:桥名,横跨吴淞江。吴淞江,古亦称松江。桥址在今吴江市)之傍买数间茅屋,时以扁舟寻范、张、陆辈于吴淞江之上以终残年。其他一笔勾断,不复作念矣。”那时他常往来金陵、京口、松江之间,但最终没有成为“江上之人”,其“以终残年”云云,那只不过是情绪低落时的一时气话。
英雄总归是英雄,任何艰险压不垮,自会重新振作,当然其前路也不会平坦。至于其芦地茅屋,也因年深日久不可寻找了。据说他的长子陈沆,后移居无锡城郊,如今人丁兴旺,这是否与陈亮当年所置的产业有关,只有留诸考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