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中千年一胡公
□小猫
过了2016丙申猴年,儿子满十岁了。丁酉鸡年大年初九,我们一家四口上方岩,祭拜胡公大帝。是日,烟雨蒙蒙,春寒料峭,寺内红烛摇摇,香烟缭绕。
在我儿子很小的时候,就常听公公念叨,做父亲的要在儿子十岁时,择吉日、吉时,亲自从山下挑着煮好的猪头、鹅等三牲,到方岩山上的胡公祠焚香祭拜。公婆对祭祀的习俗有着固执的尊崇,比如拜胡公前一天要在家焚香沐浴,祷告胡公知晓等等。他们的坚持与其说是对神明的敬畏,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精神信仰的尊重。
第一次上方岩是我大学刚毕业的那一年。只记得方岩山是典型的丹霞地貌,赤壁丹崖,山奇峰险,胡公祠香火鼎盛,游人如织,据说胡公祠后面求签处的签特别灵验,信者众多。
对那时的我来说,胡公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我当时教文科班,随便我的一个高二学生都能在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中,数出很多比胡公有名气,比胡公官位高、贡献大的官员。
而若干年后,出生在北国白山黑水间的我在浙中小城定居了。当我由“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的苍凉到“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的寂寞,再到“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坦然,社会人生阅历逐渐多起来的时候,才逐步体味到胡公对整个浙中地区百姓的意义。
一千多年前,在重视门第出身、桑梓情谊的古代官场,出身贫苦农家、说着一口永康方言的胡则,在风谲云诡的官场是多么艰难。整个朝堂之上,别说熟人,甚至连一个能听懂他家乡话的人都没有。
他没有靠山,在官场如履薄冰。反而,他是整个贫瘠的婺州大地上所有贫苦百姓的靠山。家乡大旱,底层百姓无处申诉,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年迈的胡则身上。胡则用自己有限的话语权,为家乡父老争取到了他力所能及的最大利益。
浙中自古山多地少,土地贫瘠,在农耕社会里,这片土地上挣扎生存的百姓无比艰辛,胡公就是这方土地上的精神支柱和守护神。对当年的浙中百姓来说,漫天神佛再尊贵、高官大儒再有名,都不如胡则当年给免除的身丁钱来得更及时、更悲悯。一千多年过去了,胡公早已由人而神,而被他庇佑的浙中也社会繁荣、经济发达、百姓富庶。百姓们对胡公的感念,也在千年香火的熏陶中日渐浓郁。他们用淳朴隆重的方式纪念胡公,并且把这些习俗传承下来。
婆家所在的高镇村,依然保存着六年一次接送“胡公”的习俗。每年胡公诞辰的农历八月,迎胡公的村子组织庞大的进香队伍、举办盛大的娱神节目。百姓们穿彩衣,敲锣打鼓,打着万民伞,从外村把胡公接到本村供奉一年。迎胡公时,外地游子也要回乡操持。其中负责背胡公木像游街的人,必须是德高望重、儿孙满堂、福泽绵长之人。我家门厅里至今还保存着两盏古色古香的木雕灯笼,是迎胡公时公婆当时为胡公提的灯笼。
胡公在村里驻扎这一年,每家每户都要供奉一天胡公。去年冬天轮到我家时,我和婆婆凌晨四点多就带着各色祭品赶去供奉胡公像的本村祠堂。从前一天的供奉人手里接过祠堂钥匙后,开门进祠给胡公洗尘祭扫,点烛添香,第二天再传给另一户人家。祠堂里常年有守祠的村民,按照户籍和族谱的血统给大家排祭祀的顺序。在胡公面前,无关富贵贫贱、地位学识,所有人都是胡公的子民,众生皆平等。供养胡公的那一户人家,前一日也都要焚香沐浴。
胡公——这位浙中大地上地位最崇高的地方神明,任凭时代变迁,无论是在过去生计艰难的岁月,还是如今富庶安康的时代,都能把这些身份不同、职业不同、年龄不同的浙中人紧密联系在一起。
定居永康十年,胡公从一个陌生古人成为我心中真正的神,成为与我的人生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神。可以说,出生北国的我已在无声无息中融入了江南的新派宗祠社会——如其他原生浙中人一样,奉胡公为神明,视自己为胡公的子民。而这种传统,若干年后在我儿子的身上依然会重现。胡公也必将在一代又一代浙中百姓的儒慕景仰中万古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