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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二千石

  □郑骁锋

  四

  是非曲直暂且按下不论,这几桩公案隐含着一个引人深思的现象:武帝之后,但凡如张严之类棱角分明的,出路越来越狭窄,很少有人能得到好结局,而龚黄等却开始大行其道——这是否暗示着中国的历史逐渐开始消解锋芒?

  古人云《汉书》可以下酒,读张敞、延年传,果真醇烈畅快,叱咤生风;循吏传主则个个五官模糊,言语无味,寡淡如白水,久读令人昏昏欲睡。

  社会由无数个体组成,按理个体的活力也就决定了社会的活力。然而吊诡的是,泼辣生猛的张敞被压制,矫饰驯顺的黄霸被重用的时代,竟然是西汉两百多年中最接近太平的盛世——昭宣中兴。

  说是中兴,实质上昭宣时期应该是两汉的巅峰——“文景之治”被后世视作盛世楷模津津乐道,据说粮价由汉初的每石五千钱跌至每石十钱;而宣帝时,只要五钱一石,即使是最遥远的西北边塞,每石也不过八钱。

  不必再举其他诸如匈奴来朝之类的文治武功,只此一点,便足以说明昭宣时期国力之富,民众之安。需要指出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武帝末年“天下虚耗,人复相食”后的短短几十年内。

  如果将昭宣中兴与武帝一朝相比较,意味更觉深长。无疑,武帝时代,从天子到大臣,帝国的性格张扬到了极致,可同时也将帝国拖到了悬崖边上。

  而这样一个庞大帝国的迅速起死回生,说白了也很简单,不过还是“休养生息”四字,就像从前开国之初那样。

  只是昭宣的“休养生息”,与文景又有所不同。文景时是用黄老之术,纯然无为,任凭各阶层自由恢复——帝国元气少加抑制,充沛之后直接推动了武帝的放纵;而昭宣时则更多是在休养的同时收敛牙爪,外儒内法,锻铸一个不像武帝那么喜怒任情,而是坚实森严的秩序。

  这应该还是晚年武帝自己定下的方针。所谓昭宣中兴,霍光在其中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包括昭帝在位的全部十三年,连头带尾,霍光足足为刘家掌了二十来年的舵。而霍光,正是武帝亲自选定的托孤大臣。

  史载,霍光最大的性格特征就是稳重。在武帝身边侍奉了二十多年,小心谨慎,从未犯过任何错误。有人甚至发现,他每次出入宫殿,脚步都落在相同之处,分寸不差。

  武帝相信,霍光绝对能将脱轨太久的帝国马车,勒回到最平坦的道路上来,并从此像他自己的步伐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走歪。

  “上顺公法,下顺人情”,秩序总是和维护它的循吏相配套的。随着霍光的橐橐靴声,黄霸们的好日子一步步近了。

  《史记·循吏列传》只载先秦人物,《汉书·循吏传》除文翁为景帝末,其余五人全部都是宣帝时人。

  天下太平。

  当中兴与新秩序按照预期目标同时实现后,那个问题又逼到了眼前。

  谁能回答:对于社会整体,个性与秩序,哪个更重要?

  直到一百多年前,性格狂狷的章太炎,反思汉史,心情还无比矛盾,言辞更是苦涩悲凉:“史公重视游侠,其所描写皆虎虎有生气;班氏反之,谓之乱世之奸雄,其言实亦有理。”

  他的这段话是有感于班马二人对待游侠的相反态度而发的,某种程度上,同样可以用于张敞延年。所谓游侠,一大特点就是好使气,不屈服世俗权威,这也是张严等人的根本病症。尤其是延年,被归入《酷吏传》,而酷吏执法不避贵戚,遇强愈强,往往与侠本质暗合。且班马皆已点明,许多酷吏都有任侠习气或者草莽背景:宁成“好气”,“为任侠”;义纵“少年时尝与张次公俱攻剽(打家劫舍),为群盗”;王温舒“少时椎埋(盗墓)为奸”。严延年的锄强扶弱,和张敞“五日京兆”,以待罪之身,在天子脚下顶风严惩势利之徒,更是大有豪侠之风。

  班固坚决支持朝廷严厉镇压游侠,在《游侠传》的开篇,他便描绘了一幅理想中的社会框架图:从天子,到诸侯,到卿大夫,直至庶民,每种人都处在各自的等级安分守己,这样才能上下相顺,国泰民安。

  基于这样的态度,提到司马迁浓情重笔描写的朱家郭解等大侠时,班固尽管也承认他们“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逸之姿”,可还是论定这几位豪杰“罪已不容于诛矣”,即使身死族灭,也是罪有应得。

  这样的评语,同样可以移用于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无论是谁,只要你的存在威胁了秩序的稳定,即使“有绝逸之姿”,“罪已不容于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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