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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荒年代
应坚散文
从小到大一样东西须臾不可缺,那就是书。
若非亲身经历,今天的读者可能无法相信,中国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图书市场可谓百物凋零,根本无书可读。县城新华书店里看上去倒是琳琅满目,除了毛选四卷就是马恩列斯,什么《反杜林论》《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孩子们大眼瞪小眼,除了《毛泽东选集》和几部高大全的所谓《艳阳天》《金光大道》之外,几乎所有的书籍比如《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青春之歌》《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统统都是大毒草,不是付之一炬,就是拉进废品收购站卖给造纸厂。幸存的书被拥有者做贼般藏在家里秘不示人。
借不到书就换书,同学之间彼此交换读书,但这有个前提,就是你必须有书可换,而且这书还必得是别人想看而愿意和你交换的。麻烦就麻烦在这里,我拿不出书与人交换,能借到书尤其是好书的时候就极少。小学同学楼波涛也是个书痴,我两手空空,知道根本没有机会得到他手里的书。有一天下午,有人敲我家的门,一边敲一边吆喝我的名字,我听出那声音是楼波涛。下楼来隔着门缝瞧,他提着一个布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分明是一堆书。可我手头没书,家里仅有的两本缺胳膊少腿的《斯巴达克斯》和《说唐》早就借过了,按照规矩我是一本书也换不到的。楼波涛敲了半天门,失望地走了,任凭我抓耳挠腮也是枉然。那天目送他渐渐远去,心里别提多沮丧了,真是一本书难倒英雄汉。换不到书,逼得急了只好恃强凌弱空手套白狼。有一天班里一位拖鼻涕的女生居然带来一本《吕梁英雄传》,这是一本反映抗日战争的长篇小说。我急于借到手,谁知只有一天期限,而且前面已经有两个人排队,轮到我时已到放学时分,根本没时间再读。我实在等不及了,只好耍赖,抢过书就跑,那女孩拖着鼻涕边哭边追。我抱着书跑过学校礼堂、教务处,一直逃到学校食堂一个死角,再也无路可遁,捡了个洼地跳下去藏了起来。那女孩穷追不舍还是发现了我,我乖乖地站起来缴还了书。那一刻的痛苦沮丧,今天想起来记忆犹新。其实《吕梁英雄传》根本算不得什么好书。
我的买书经历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时全永康城只有一个小书店,在解放街照相馆对面。因为书少,小书店兼卖文具杂货。我记得非常清楚,买的第一本是小人书《刘文学》,讲一个农村孩子和地主斗争壮烈牺牲的故事。从此开始集腋成裘一本一本积累。买书的钱哪里来的呢?鸡胗皮两分,牙膏壳两分,晒干的橘子皮,肉骨头,废纸,旧塑料鞋,破橡胶套鞋,凑成一筐就去下街废品站卖破烂,回来正好路过书店,就用这好不容易攒下的块儿八毛钱买小人书。书架上小人书不少,什么《捕象记》《拔敌旗》《三口大锅闹革命》《激战无名川》《阿尔及利亚的怒火》《打不断的电话线》《孔老二的一生》。一本本浏览比较,最后掏出被手捂热了的一块钱,小心翼翼地交给售货员,捧回家去舍不得一下子看完,一本一本恭恭敬敬地读。到小学毕业我已经收集了一箱子小人书。年齿渐长初通人事,小人书变成了小儿科,被日渐滋长的求知欲取代,读长篇巨著成了最大的渴望。
后来上了大学,小人书被父亲卖了。当年我母亲的所有藏书也是这样被父亲卖掉的,除了一本被带到医院值班室的老版本《石头记》之外。母亲经常给我将她当年拥有哪些藏书,什么《安娜·卡列尼娜》《战争与和平》《包法利夫人》等等,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听得我馋得要命。这些书搬家时被父亲全部卖给了废品收购站。家里只剩下《斯巴达克斯》和《说唐》。这是我仅存的两本书,几乎被翻烂了。后来上海的小姨送了一本儿童版《水浒传》,是删节本。这本书我不知读了多少遍,一百零八将的姓名、绰号、来历,骑的什么马用的什么兵器,怎么上梁山最后怎么死的,我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大学毕业分配到丽水师专教古典文学,我俨然成了《水浒》专家,先后写了十多篇《水浒》论文,真是意外的收获。书反复读也有好处,让我成为专门的研究者。我写人叙事都极为注重细节,文友总是夸我细腻,这与我反复阅读《水浒传》有非常大的关系。清代金圣叹曾誉之为“第五才子书”,《水浒传》从宋元话本演变而来,经过多人加工,描景状物写人叙事均极为精彩,绝非施耐庵一人之功。
大概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县文化馆有个小图书室开放,因为书少,每周日只开放借阅半天。每到开放日,小图书室能挤出人命。那时候姚雪垠的长篇小说《李自成》最火,可全县仅有两套。姚老爷当时只出了前两卷,每卷还分上、中、下册单本,一共六本拆零出借,因此谁也无法囫囵看全,只好五马分尸凭运气,借到哪册看哪册。我只借到过一本中册,不看还好,看进去就无法自拔。老爷子写得好,那个年代对书的渴望,就差像电影《孩子王》里的王福那样抄字典了。求书渴望而不得,让我在一段时期里得了“买书饥渴症”。七十年代末进大学之后,出书潮开始汹涌,我饥不择食省出饭钱出一本买一本。那时候师大书店不管出什么文学作品,学生们回回都要排队,一窝蜂似地抢购,常常因为插队彼此打架。记得有一个星期先后抢到了《堂吉诃德》《三个火枪手》和《福尔摩斯侦探全集》,这些书买了之后,至今还干干净净地放在书架上,因为后来出书的速度实在太快,已经没时间读,终于成了摆设。
记忆中最奇特的买书经历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次去丽水景宁山区看望昔日的学生邱文峰。那个地名叫东坑,荒远偏僻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乱山葱茏盘旋而上数小时,到了东坑下车闲逛,路边一家杂货店居然兼带经营图书。书很少,架上只有一排,万没想到竟赫然摆着我梦寐以求的围棋国手陈祖德自传《超越自我》。为这本书我曾寻觅了好久,杭州、上海的大书店都没有。因为此书印数少,加上一问世就好评如潮,早就脱销了。那天晚上,借宿在山村小学一间破旧的教师宿舍,夜雨潇潇灯光如豆。我抚摩着心爱的书,打开来,慢慢进入陈祖德的围棋世界。那种贫穷而又丰富的幸福感,至今想起来仍让人陶醉。
经历了那个书荒年代,我的“读书饥渴后遗症”似乎至今仍未痊愈。家里的案头椅上,窗台灶边,沙发茶几,床上床下,卫生间里,凡视线所及之处,书满坑满谷到处都是。这样方便,不拘何处拿起来就能看。最惬意的就是坐厕读书,在即将冲破闸门之前,提着裤子冲到卫生间,在坐便器上方架子上急觅一册顺眼的,然后坐下来享受快感。这是一举两得的美事,丢弃物质垃圾的同时,顺手就补充了精神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