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郑骁锋

　　五

　　一到匈奴，中行说立即投降。他教会了匈奴人识字记数，千百年来，对自己的家当——多少奴隶、多少牛羊——匈奴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心中有数过。这极大地提升了匈奴对武力的统筹水平。

　　而他对新认的同胞说得最多的，就是警告他们，千万不要被汉朝的纺织品与食物迷惑了。对于汉匈的实力对比，他与贾谊的分析完全一致。他提醒单于，匈奴的人口其实抵不上汉朝的一个郡，之所以强盛，不在于饮食服饰完全与汉人不同，所以不必仰仗汉朝什么；可是，一旦匈奴人改变自己的习俗，也去喜好汉人的玩意，那汉朝至多耗费国库十分之二的物资，匈奴人便会统统南趋归汉了。

　　因此，中行说向单于建议，以后再得到汉人的丝帛绸缎一类的衣物，就令人穿着到草莽荆棘当中奔跑，那些衣物自然会扯得稀烂。这让族人知道，汉人的衣物中看不中用，远不如我们自己的皮革毡裘；至于汉人的美食更是要抛得远远的，以告诉族人，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还是我们自己的奶酪牛羊。

　　不仅在生活习惯上面，中行说劝诫匈奴务必维持传统，甚至挺身而出，大张旗鼓地替匈奴捍卫落后的风俗。《史记》载有一段他与汉使的辩论，他一一驳斥了汉使对匈奴轻贱老人、父子兄弟共妻乱伦等陋习的指责，并嘲笑汉人的礼法尽管看起来有条有理，但都是些繁琐虚伪的花架子：可怜你们这些住土房的家伙，虽然衣服穿得齐整，帽子戴得漂亮，却只会夸夸其谈说大话，又有什么用处？

　　不久，汉庭接到的匈奴文书就变了模样。汉朝给匈奴的书信一般都长一尺一寸，而中行说却让单于用一尺二寸的规格回信，开头的问候也改成：“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之后再开列索要物资的清单。

　　自从中行说入匈，汉朝明显感到匈奴的压力骤然间增大许多，入侵频率愈发密集，而且往往都能打到要害——有了深知汉家地理的中行说的参谋，匈奴无异于如虎添翼。

　　中行说，这个曾经被所有人不屑一顾、垃圾一样丢弃的阉奴，就这样在光明正大的叛变中登上了历史舞台。

　　当来自祖国的使者在毡房内再次看到中行说时，他们应该都会感到吃惊，因为眼前的中行说，几乎找不出多少猥琐阴柔的宦人痕迹，而是动作干脆，目光凶狠，浑身散发着凌厉的气息，肤色也由原来不见天日的苍白变成了油亮的黝黑。

　　他一点也不想与汉使叙旧，甚至不让他们开口：“你们不必废话，回去准备好缯絮粮食，时间一到老老实实送来就是了。假如分量不足或是以次充好，那么就等着我们自己进来放马吧！”声音虽然依旧有些尖细，却带着金属撞击的铿锵。

　　打发走沮丧的汉使，中行说长长嘘了口气。他为自己倒了一碗马奶酒。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这种有些腥膻的饮料。

　　奶酒一碗一碗下肚，中行说开始燥热，他又找到了那种幻觉，似乎身体某处正在一寸寸抽枝发芽。他感到有股滚烫的浪潮在胸腹间奔涌，可左冲右突总是无处突破。他全身灼痛，很想仰天嗥叫，可喉咙却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喘，就像一头负伤的野兽。

　　豁然站起，面朝南方，中行说五官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