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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3版:悦读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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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天下

  □郑骁锋

  一

  清晨,狱卒进入监房时,周亚夫还保持着昨晚的姿势,靠着土墙,跪坐在那面铜镜前。监房昏暗,又没有灯烛,其实镜中一片混沌。昨晚送来的食物依然没有动过,已蒙上了厚厚一层灰。一切都没有变化,在这间小小的监房中,时间好像凝固了。

  周亚夫的绝食已经进入了第三天。这三天中,曾经统帅帝国全部军队的太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前丞相,唯一的动作就是泥塑木雕般对着特意让家人送来的镜子;上至主审,下至杂役,都曾对此大惑不解,直到他们从各自渠道听说了那件事,才恍然大悟:原来太尉是在自己的脸上寻找一条纹路。

  这要从那位名叫许负的老妇人说起。那还是二十年前,周亚夫见到了这位传说中料事如神的相者,一时好奇,也央她为自己看看吉凶。说实话,许负的话当时令亚夫感觉荒谬无比,竟然说他“三年后封侯,封侯八年为将相,位极人臣,再九年后饿死。”亚夫当即指出父亲的爵位已经传给了哥哥,自己何从封侯;即便真能贵为王侯,又怎么会饿死呢?

  许负望着他很久没说话,表情很复杂,像嘲弄,又像怜悯;最终点点头,用枯枝般的手指着亚夫的嘴说,你脸上有竖纹入口,注定饿死。那时亚夫毕竟年青,哈哈一笑也就置之脑后了。不料后事果真如许负所言,封侯拜相丝毫不差。随着九年期限的一步步临近,亚夫的睡眠越来越差,经常做噩梦,而梦的内容大都是许负冰冷如蛇的手指和不知何处传来的阵阵冷笑。每次大汗淋漓地醒来后,亚夫都会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嘴角,照镜的习惯也就是在那时养成的。

  但亚夫始终没能找到许负所说的那条竖纹。虽然在军中免不了冲霜冒雪,但亚夫的面颊除了黑些粗些,一直没什么皱纹,这好歹令他能松口气,大概许婆子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瞧不真切吧。很久以来,亚夫都这样自我安慰,直到入狱。

  监房只在高处开了一个小小的气孔,光线像一根铁柱,穿过气孔不动声色地搅动着污浊的空气。惨白的光斑在死寂中游走,游走,当再一个黄昏降临时,终于斜斜照在了铜镜上。

  镜中映出的面容,白发凌乱,沟壑纵横,仿佛几天之内老了几十岁。

  周亚夫一阵抽搐,哇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与父亲周勃相同,周亚夫也是以谋反的罪名被逮捕的。起因不过是他家购买了五百具甲盾以作日后殉葬之用,这在军人世家再寻常不过的事,却被告发到了景帝那里,说他私藏军械心怀不轨。

  最初,周亚夫以为只是一个误会,就像父亲当年那样,虽然受些惊吓,最后还能化险为夷。但越看事态越不对,种种迹象表明这极可能是一个上纲上线的死狱,法官甚至如此蛮横地驳斥周亚夫对于那些只是葬器的解释:“你纵然不在地上反,也要到地下去反!”

  听到这样的回答,周亚夫如同被当头浇下了一桶冰水。他心中有数,自己这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他已经隐约猜到了,法官背后站着的是什么人。

  他本想立即自杀,但被夫人拼命拦下,这才被关入了牢中。当然,没有坚持自杀,可能还因为对皇帝还有那么一点希望。毫不夸张地说,老周家对老刘家有天大之恩,灭诸吕,平七国,没有周家父子提着脑袋出生入死,也就没有文帝景帝父子的今天。周亚夫还是不愿意相信,皇上会对自己如此翻脸无情,这次冤狱,应该还是小人们挑拨离间吧。

  或许,支持周亚夫的还有一样东西:刘邦在封他父亲为绛侯时赐与的丹书铁券——要是从刘邦那代的交情算,自己还是景帝的叔叔辈呢。

  在那块闪着寒光的铁板上,刘邦命人用血红的朱砂庄严地写下了这样的盟誓:“使黄河如带,泰山如砺,汉有宗庙,尔无绝世。”

  即使沧海桑田,黄河枯成布带般宽,泰山蚀得磨刀石般小,只要汉皇朝不倒,你们的封国就能世代传承,永不绝断。


永康日报 悦读时光 00003 2016-07-03 永康日报2016-07-0300018;永康日报2016-07-0300019;永康日报2016-07-0300020;永康日报2016-07-0300016;永康日报2016-07-0300017 2 2016年07月03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