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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7版:五峰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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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是面旗帜

  应坚散文

  自懂事起,我爱母亲远远超过了爱父亲。

  父亲从不给我买任何东西,也不太关心我、安慰我,更别说亲吻我、拥抱我。

  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我要一样东西,蹲在地上不走。姐姐乖巧过来拉我,我赖着不肯起来。爸爸就铁血一般在旁边冷酷地站着不为所动,直到我乖乖地站起来继续跟他走。从那时起,我再没问他要过东西。

  他抠门儿是一绝。在永康老家,市日里遇到便宜的萝卜白菜番薯芋艿头,他一买就是一大堆,以后的日子里全家就翻来覆去吃这些东西。哪天节省了哪怕一毛钱,他也会欣慰地不停唠叨。年节好不容易杀一头羊,他把羊身上不能吃的肥油也熬成油脂,用报纸包着挂在屋檐下,指着羊油得意地对我说:“在荒年,这东西会是宝贝。”

  为了省钱,父亲买来理发工具,在我头上这块他招之不敢不来的“试验田”里,玩出了很多花样。我小学时那些诸如“南瓜柄”“马桶盖”“钱塘江老扁”等绰号都是拜他所赐。

  廉价香烟是父亲唯一的奢侈品。他常常不整支抽,抽了一半就掐灭,随手塞进坐椅边的竹筒里,或搁在桌沿、墙洞旮旯。等到烟瘾犯了,随手一摸就是一个烟屁股,点着之后舒服地抽一口,仿佛又占了大便宜。

  儿时很少见父亲闲着,他一天到晚总是不停地忙碌,下班回家也几乎一刻不停。打铁桶,补铁锅,修瓦漏,做木凳,装电表,安水管,漆槽箩。他自己忙也见不得我闲着,总是抓着让我干活,倒垃圾、抬水、买煤球、绕弹簧。一看见我在贪玩,他就一边干活一边暴突起一只独眼对我吼:“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懂不懂啊?”

  父亲的左眼是在部队工作时失明的,所以他暴眼环睁的样子非常可怕。记得小学快毕业的时候,他给我出题:一箩稻谷,干湿率是百分之七十,出米率是百分之八十,现在有60公斤稻谷,能出米多少公斤?我本来就看见他害怕,心头撞撞如打鼓,根本答不出来。父亲暴跳如雷,拿起课本对着我挥舞叫喊:“你怎么这么笨啊?”

  高中时全国恢复高考,父亲故技重施。记得那次是复习物理的“动能与势能”,父亲将嘴边的香烟掐灭搁在桌边作欲坠状,指着烟头说:“现在烟头还没掉下去,这是势能;掉下去了,就是动能。”父亲鼓着眼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可此时童年阴暗的记忆浮上心头,我只剩下恐惧,怎么也理解不了为什么烟头搁在桌边是势能,而掉下去了就变动能。

  看我呆呆的样子,父亲又瞪起眼睛开始发火,从此再也没有管过我的学习。也许在父亲眼中,我就是个愚笨至极的窝囊废吧。

  1978年第一次高考我没考上,父亲秋后拿回一张招工表格让我填。在他眼里,我大概是朽木不可再雕,还不如进工厂赚工资,这时母亲站出来阻止。其实那年学理科的我,最后一个月才改报考文科,后来离录取分数线也只差五分。我进了复习班开足马力,对再次高考志在必得。

  1979年高考我大获全胜,考中永康文科状元。拿到华东师大录取通知书那天,父亲下班回家,得知消息立即拿过通知书反复地看。他终于笑了,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在父亲脸上见过这种笑容。那一刻我想哭,因为这一年里之所以起早贪黑这么拼命刻苦,愿望之一就是想听父亲亲口对我说一句:“小坚你好棒!你是爸爸的好儿子,你不是窝囊废!”

  上大学前那天傍晚,我拿着小学时母亲给我买的一块光板球拍对着墙打乒乓球,父亲回来了,他突然对我说:“我给你买一块好的乒乓板吧。”我愣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推着自行车出去。眨眼工夫,一块黄色海绵衬底带深蓝色胶粒制皮的乒乓球板交到了我手里。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块乒乓球板一块七毛钱。幼年开始就长期压抑在内心的对父爱的渴望,此刻是那么真实。

  1994年前我调到宁波工作,过了六年买房安了家,把父母接到了宁波。父亲还是老样子,旧习不改。我每次回家,去卫生间方便都很不习惯,原因是父亲关掉了抽水闸,旁边放着几个脸盆,里面接满了他们洗脸洗脚剩下的废水。

  几年前全家回永康老家过春节,吃早饭时剩下了一只粽子和一只馒头,我正想起身离开,父亲却讨了一次性杯子,将这两样宝贝拿回房间放到窗外冻着。几天后回到宁波,它们又到了父亲的胃里。

  每次请父母外出吃饭,父亲总是从家里带去足够的碗盆以便打包。有一年除夕我在酒店订了一桌年夜饭,酒足饭饱之后父亲照例连一点肉汤几根菜脚也全部打扫干净。谁在大年夜里还那么寒碜呢?留点东西在桌上不是年年有余嘛?可我不敢扫父亲的兴。临走时我发现他磨磨蹭蹭留在最后,把酒桌上最后一样好东西,他抽剩下的半支烟屁股从烟缸里捡出来,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裤兜里。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的节俭贯其一生,那也许是先民饥饿生活的潜意识折射吧。他不仅活在日子里,更活在他自己的人生哲学里,永远不会改变。我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尊重这一切,成全他内心的盈满和妥帖。

  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父亲住了院。那天早上起来,一向硬朗的他忽然有些踉跄,说话嘴里像含了橄榄,口齿含混不清,有一度甚至失去了记忆。送医院急诊CT显示脑梗,万幸颅内没有出血。经过及时治疗,父亲很快恢复记忆开始康复。那十几天里我每天两次去医院守着他。他让我回家给他带一个笔记本,拿到后他开始在上面写字。先写了母亲的名字和其他亲人,然后在另一栏里工整地写了一排名字,是这些天来看望和帮助照顾过他的人,有我的好友、同事、亲戚,还有照顾他的护工阿姨。我明白他的心思,他记录下这些是想表达感恩。

  我刚结婚时没钱,只买了个110立升的西泠小冰箱。几年后父母平生第一次买冰箱,要把崭新的170立升大冰箱换给我。而我居然腆着脸收下,毫不害臊地从永康运回了丽水。在我独自到宁波打拼,想买房子却因没钱无奈的时候,是他们及时将老家的店面卖了,汇过来几乎交了全款。房市最低谷的时候,这第一桶金异常珍贵。

  有些年轻人会嘲笑父辈的省吃俭用,甚至引用消费学理论,证明他们的做法实际上阻碍了经济的发展。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当代中国经济腾飞的基础,正是父辈们在省吃俭用中悄然打下。他们用一两代人的无言牺牲,为儿孙们开辟了一块数代人受用不尽的肥沃福田。没有父辈的瘦损,何来儿孙的丰润?

  父亲也年轻过,他英俊威武相貌堂堂,第三军医大学毕业,是新中国第一代红色军医,服役十七年口碑卓著。他舌下生了蛤蟆肿,为了让学员认识这种病他硬是不去医治,整天掰开嘴给大家看,任凭病灶肿成大块。他左眼视网膜脱落还在病床上蒙着纱布,冒着失明的危险给学员讲课,女学员当场失声痛哭。他文武兼备,会拉二胡、吹口琴,交谊舞姿罕有人匹。他当年篮下过人无人能挡,还曾获得沈阳军区跳高冠军。他至今仍在钻研医学,凭着深厚的医学和药理学知识,他在医生查房时对自己病情的深度医学剖析,让主任医生也翘起大拇指啧啧赞叹。

  父亲会英语、俄语、拉丁语,至今最大的爱好还是学习外语,尽管不再有任何实用。去年我遇见一对来宁波旅游的美国老年人约翰夫妇,带他们去父母家玩。父亲耳聋无法对话,母亲说起父亲曾在空军服役还学过俄语,我翻译给约翰之后,没想到约翰也有在美国空军服役并学习俄语的经历。父亲知道后,突然开始用一种我从没听过的语言流利地唱起一首外国歌曲。我更没想到的是,约翰也知道这首歌,打着拍子一起唱起来。唱完之后,两人更加滑稽,居然庄重地互相行了个军礼。

  有一位作家说过:懂得向父辈致敬的民族将前途无量。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功利而浮躁的年代,许多人并不愿意真正沉下心来,走进时间的陈年旧影,去触摸父辈们的足印。德国前总统魏茨泽克曾这样感叹:“闭眼不看过去的人,对现在和未来也是盲目的。”如果看不到是父辈们曾经的汗水让我们落地生金,如果不明白是父辈们以行走的人生开辟了现实的道路,就必然会陷于可怕的迷失。正是父辈们奔波操劳,用血汗代价节省每一分钱,才奠基了我们今天的美好生活。

  现在,我的父亲已经是一个年近九旬的老人。他曾经的乌发已变得满头斑白,那是漫漫尘土染上的岁月年轮。对我来说,感恩的最好方式就是永远陪伴他,一起分享天伦之爱。父辈是面旗帜,他们的生活值得叙说和回忆。无论身处何境,在我们的头顶,值得敬畏的除了星空,永远是父辈永恒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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