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灯

　　应坚散文

　　儿时曾在江苏徐州呆过，每逢元宵节，家家户户都自制各色灯笼，悬于门上通宵不熄。回到老家永康之后，门户悬灯少见，却多了一样叫人观之血脉贲张的元宵民俗——团灯。

　　说团灯先要说“板凳龙”，那是一条由数百条特制的木板凳串联而成的器具，叫灯桥板。这种板凳当年农家每户必备，每条板凳均卸下一条腿，留下两个榫眼，跟另外人家的板凳铆合。板凳中间还铆有一根一米来长的圆形木棍，每棍由一人迎持，累了可以搁在地上歇息，迎舞的时候则用双手举起木棍跟着队伍跑动。每条龙从头至尾少则几十条，多者几百甚至上千条灯桥板组合，“板凳龙”由此得名。当年上场舞龙的，家家户户都是清一色男子侬，膀大腰圆的青壮劳力。那龙灯逶迤数百米，数百上千号人擎着“板凳龙”浩浩荡荡走在大街上，静走一字长蛇阵，跑起来如巨龙狂舞，场面非常震撼。

　　平生见过最壮观的团灯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正月十五，真正的上元之夜。这天是西街团灯，我大姑就在这个生产队。大姑家三男二女人丁兴旺，那天是老大老二上阵，我跟父亲随往观看。龙灯队先在人民小学操场集结，时辰将到，各家门户的年青壮汉扛着灯桥板络绎前来。男人们将各家灯桥板的榫头卯眼一一接上，板凳两端各设置一个灯位，扎着两只油皮纸灯笼，增加节庆气氛。妇女们不上阵，准备了数筐麻酥，按灯数分发给每灯一双。这是家乡特制的甜点心，备路上饥饿。一旁的护龙队也有一二十人，确保龙灯所到之处的路面安全。队伍越连越长，渐渐排出校门口，粗粗一数有四五百条灯桥板。

　　第一项是龙灯巡街。一声炮响，大队人马从人民小学起步。行走路线事先已勘察好，沿着紫微路，经过武义巷尾，进胜利街到山川坛，再返身回走至解放街。走在前面的是唢呐喇叭鼓乐队，鼓噪开路。紧随着一架巨型龙头，威武高大，由八个人擎着，后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板凳龙身。灯桥板上近千盏灯笼一起点亮，明晃晃的烛光照得大街如同白昼。整条板凳龙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摇头摆尾身上散发着点点红光。此时已是万人空巷，百姓们聚集在道路两旁引颈观看。一旁还有三五十个手提鱼、虾、蟹等散灯的孩童，追前跑后无禁无拘。真是巨龙出游，虾兵蟹将护驾跟随。

　　走着走着不知为何，龙身突然断成了两截，原来是一处连接的灯桥板榫头与榫眼不慎松开滑落。此时前队不知情还在继续行进，后方却脱了节，靠人力已无法接续。当年也没有手机电话，无法联络，只好由一名护龙队小伙一路飞奔向前通知龙头暂停前进。待到巨龙两头慢慢靠拢，才重新接续龙身，巨龙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又出现了异动，忽然间板凳龙被迫返身朝着龙尾方向倒行。原来长龙的走向全凭队伍里多数人的意志，一些精力旺盛的舞龙小伙存心捣蛋，齐心恶作剧倒走。这也是迎合观众观赏需求的噱头，此时龙头也奈何不得，只能顺着那股力量反其道而行之。龙头跟龙尾一时较上了劲，两头开始角力拉锯。巨龙一会儿玩命向前疯跑，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拉哟！”霎时集体反水，龙灯又折身返向尾部。如此一拉一送一往一返，总要拉扯戏耍至兴尽方休。观众看个热闹，青年人也在不断的奔跑和呐喊中，释放了积存一年的激情。

　　父亲自小生长在永康，对板凳龙见惯不惊。他告诉我迎灯其实非常危险，其一是容易着火，每条板凳上的灯笼都是一个火源，板凳龙一旦跑起来，灯笼里蜡烛的火头会随风偏移，舔着纸皮瞬间就会引燃，不及时扑灭甚至会火烧连营。更可怕的是，迎灯过程中难免会遇到道路偏狭或直角转弯处，此时灯桥板之间只有木榫连接，接头处很活泛，一不小心把手指或者胳膊夹住，不可遏制的集体力量会瞬间将胳膊生生扭断。当年舞板凳龙几乎年年都会出此意外。经验丰富的舞龙者，每遇到道路转弯龙身弯曲的时候，会互相吆喝着放慢速度，将灯桥板远离身体高高举起。由于各条灯桥板之间距离紧密，青壮小伙须随时护卫自家的灯笼让其挺括完整。因为灯笼代表着各家新年的风水吉祥，取“五谷丰灯（登）”之意，一切以灯为重。舞龙小伙都是血气方刚的硬汉，有时运动中不慎身体摩擦，灯笼被撞歪或损毁，互相迁就礼让则罢，一言不合常常大打出手。有时候打得不可开交，七舅八兄前来助阵，还会发生集体械斗。

　　最后一个压轴大戏就是团灯。此时龙灯像一条逶迤的巨蛇，一路蜿蜒开进了永中操场。龙头走到操场中间立定，后面数百米长的龙身开始团着圈围裹，渐渐将龙头密密层层裹在了核心。待到龙尾巴全部进入了操场，龙头已在重重包围之中。永中操场的两边都是土坡高坎，围观者潮水般涌入，站在坎上居高俯瞰。但闻操场内外人声鼎沸，黑夜里，巨龙全身星火点点，远远望去，形成了七八个同心圆。这时一声炮响，团灯正式开始。被紧紧围裹在核心的龙头，在圆心内突然开始逆着圆圈反方向倒跑。这一招叫“龙头翻身”，龙头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力图反绕整个龙身冲出包围圈。再看龙尾，则开始沿着外围顺跑，其目的就是将龙头再次紧紧裹住，阻止龙头突围。龙头在逆行，龙尾在顺跑，整条板凳龙形成了内外两个意图相反的阵营。这才是真正的团灯，一个“团”字，将双方斗智斗勇，包围与反包围的游戏诠释得恰如其分。

　　在高处远观不过瘾，我拉着父亲下了坡贴近观看。只见那条巨龙吐着火舌，正在长蛇阵里左冲右突。就在这时，我突然看见表兄弟荣传、荣伟举着灯桥板跑过身边，我冲上前去央求荣伟让我举一把过过瘾。表弟松了手，我接过灯桥板抓住凳腿跟着就跑。父亲在后面大声吼叫让我小心，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龙身突然转弯加速。我根本握不住板凳腿，一股巨大的离心力将我两脚腾空甩了出去。摔倒在地上还未及起身，巨龙已经层层压了过来，我被裹在矩阵里动弹不得，上百条腿从我身边踩过，情景十分危急。父亲急得拍手大喊，还是阿伟机灵，瞅冷子窜进阵中将我拉了出来。跑出巨龙阵外，心犹在怦怦直跳，舞龙危险，算是感同身受了。回到高处往下看去，黑夜里，那条巨龙还在辗转腾挪，拼死突围，此时灯火交错尤为壮观。龙尾仍试图继续反包围，不过渐渐力有不支呈疲惫之态。龙头越战越勇，小伙子们呐喊厮杀连破几道包围圈。终局已是人心所向，龙尾兵败如山倒，索性顺向倒戈，眼睁睁看着龙头突破了重围。

　　我此后再不曾见到团灯，这些年春节时在电视里偶尔还能见到板凳龙表演，或奔走于山路，或行进于乡间，不再团灯，也不在城市内进行。场面看上去倒也热闹，速度却变得奇慢，已经失去了那种力量的角逐和激情的释放，变成了一锅温吞水。过去迎灯、团灯的激情一幕，只留在记忆里了。

　　（浙）（中）医广（09）【2016】第02-04-004号

　　地址：汽车东站对面（金城路163-177号）　健康热线：0579-89200516（391520）

　　永康瑞金医院

　　本栏目由民建会员企业永康瑞金医院独家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