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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7版:五峰走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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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杯盏间的江湖

  □郑骁锋

  我想,我身上大概是有一些吃货的潜质的。

  我最初的数字与商业知识,都从一份菜单上来:二元,二菜一汤;三元,三菜一汤;四元,四菜一汤……一直到十元。十元,不叫十菜一汤,而是“全家福”。

  这是东街巷口东街饭店的价目单,写在一块白漆的木板上,挂在店堂最显眼的位置。由于姨妈在那里工作,上小学前,那里是我最爱去玩耍的地方之一,也得以蹭吃了不少好东西,以至于我到现在也只爱吃碱水面,排斥土索面——东街饭店的面条做得极好,烧面条时,厨师经常会给我舀上一小碗汤,夹几根面。有时我甚至还能吃到一块半块刚炸出来的糖醋排骨。

  我至今记得,菜单上的数字是大写的,并且长期不变。不过,后来终究还是改了,数字都变大了,“全家福”需要十一元了,而且改动的频率也加快了。到十二元才能点一桌“全家福”时,我上了小学。

  可以说,对于童年,对于故乡,我的记忆是从饭店开始的。对于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这属正常。毕竟人间最重要的还是烟火。入学之后,我按照既定的模子一路升学,一路长大。在此期间,永康的公营饭店一家接着一家转制关门,我姨妈也调到了另一家工厂。不知什么时候起,东街饭店突然改成了一座卖衣服百货的商场,门口日夜喇叭吆喝,生意不温不火;又过了几年,整条东街都拆了,姨妈也退休了。

  我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二十来岁。20世纪90年代初,徐克的武侠片正大行其道。每个初入社会的年轻人,都有一种走上江湖的悲壮感。想象中,行走江湖最不可少的便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就这样,以老板姓名为号的林峰饭店成了我们虚拟江湖中的“悦来客栈”。

  选择“林峰”,是偶然也是必然。说实话,当时公营的中档饭店基本无存,新开的私营小饭馆虽多,但朝三暮四,有恒心的并不太多。而“林峰”,其时开灶已有10多年,口碑已然显现;林家土菜,咸淡道地;装修朴实,价钱实惠。更重要的是,林峰其人颇令我们喜欢,衣着随意,袖口常年高高挽起,裤管不拘左右高低;肚厚脖粗,开口便是最土方言;最妙的是他也好喝几口,厨间若有空闲,便屡屡拎壶巡桌而冲。

  于是,“林峰”成了我们在永康这座城市中快意恩仇指点江山的一大据点。同学,同事,同事的同学,同学的同事,桌子一天比一天挤。每一餐的主题也越来越模糊。从最初的喝酒就是因为想喝酒(我极其怀念那种纯粹的酒席),到后来为了啥事而顺带请喝酒,再到后来喝酒先问有啥事。真正的江湖悄然生成,一座城市的“大小门派”在“林峰”的酒桌上歃血为盟。

  有件事,我至今想起来都不可思议。我22岁那年就在《永康日报》上发表过文章,也一直希望认识永康的文化界前辈,但怕冒昧,一直不敢打扰。10多年后,当我终于结识那篇文章的编辑,聊起来之后才知道,“林峰”其实也是他们的根据地,每周总有几天不醉不归。

  ——10多年间,同在小小的“林峰”闯荡,两个互相寻找包厢的食客竟然擦肩而过。

  再后来,和我喝酒的那批人大都谈上了女朋友。一桌变成了两桌,江湖有了些臃肿。有女人出来“踩刹车”,出入“林峰”的密度与气势逐渐萎靡。再后来,成家的越来越多,声称身体零件开始不对的也陆续出现,酒桌开始稀疏,江湖逐渐寂寥。而在此期间,林峰饭店也一再搬迁。

  重入“林峰”,已在塔海。那批人,家事略安,人生眼看尘埃落定,蛰伏多年的豪情重又萌发。一路追寻过去,“林峰”竟然还在。其实,“林峰”一直都在。桌椅摆开酒斟满,羊蹄豆腐丸葱花肉,老几样一上桌,顿觉时光逆转。

  嘘唏之际,有混得好的,吆喝一声,来几个硬菜。“土甲鱼如何?”鲍鱼龙虾、鱼翅燕窝……在林峰眼中,世间最好的竟然还是土鳖土狗。一辈子也不愿变的土滋味,一辈子也改不了的土性子。

  骤然发觉,多时不见,林峰日益发福,头圆耳厚,目垂眉顺。莫名记起禅门语录:“修行不外吃饭睡觉”。眼前这位将无数生灵送上餐桌的酒店老板,居然现出了几分烟火缭绕的佛相。

  来两斤土烧,江湖继续开张。杯盏之间,一座城市与一代人的记忆,被继续暗暗铭记。


永康日报 五峰走笔 00007 2015-12-06 永康日报2015-12-0600007;永康日报2015-12-0600009;17112 2 2015年12月06日 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