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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13版:人文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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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雪奇缘

  ——书画大家应均演绎的一段历史佳话

  □胡国钧

  庚午(公元1930年)清明,小雨初歇,西湖山色空蒙,弥望是踏青游春的红男绿女。“欸乃”一声,一艘游船从乳白色的水雾中飘将出来,泊靠在孤山脚下。船娘一手举桨抵着码头阶石,努力稳住摇晃的小船,一手搀起舱中唯一的游客,恭而敬之地送他上岸。

  其实,这位身材魁梧、头发微秃的长者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游客。他姓应名均字仲华,永康应店村人氏,时年57岁。尽管他十四五岁就子承父业,当垆沽酒,但骨子里从来都是一个醉心翰墨、嗜书如命的文化人。50岁后,他作书写兰多以松石山民落款。山民者,樵夫野老之谓也。应均僻处山头小县,隐逸市井民间,很少过问身外之物,连省城杭州都已近30年没去了。这次他离家出行,固然是为了前往武林吴山访友,可心底里想得更多的却是乘便船一登西泠,朝觐这座中华传统艺术的圣殿。所以这天一早他就告别老友,登上了西湖游船。

  应均下船后,站在码头略定了定神,抻了抻宽袖长衫,捋了捋胸前飘拂的胡须,信步朝西泠印社走去。阳春三月,莺飞草长,百花吐艳,正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而他却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心无旁骛,只顾埋头沿着青石曲径探步向前,不多一会儿就已站在了他心仪已久的“仰贤亭”前。“澄和天宇睹西泠,佳节清明尽踏青。人迹纷嚣我自逸,游踪一到仰贤亭。”(1)他默诵着刚刚吟定的诗句,然后整肃衣冠,穿过西泠石坊门,踅进内厅,屏息敛气,瞻仰先贤,观摩经典,吐纳于金石书卷之中,徜徉于亭阁画廊之间。直到如愿以偿地购得二十八印人画像拓本和数册印谱,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经过西泠印社这一番心灵的洗礼,应均直觉神清气爽,胸次豁然,当他从印社出来时,竟孩子似地脱口吟唱起来:“一瓣心香仰昔贤,写真扶勒永流传。此行不负幽昂兴,拓本相随结墨缘。”(2)

  “先生——”

  应均闻声一惊。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来到路边紧挨西泠印社的一间瓷画小铺前。应均循声而望,但见一位布袍道貌的老者呵呵笑着抱拳相迎。

  半个时辰前,应均在西泠印社请购拓本、印谱时,曾听人说起过,附近有一位善画瓷者,气度不凡,虽然生意清淡,依然乐呵呵的,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反观乎己,应均清寒自守,不求闻达,贫则贫矣,乐却未必。因为家门不幸,变故迭生,50多年来他几乎都在温饱的临界线上挣扎,生活并不舒心。所以当他得知有这样一位“穷而快乐着”的得道高人,脑际也曾闪过前往寻访的念头。但出门在外,身不由己,寻访之念随生随灭,并未当真。

  也许是冥冥中上苍有意撮合,或者灵犀相通鸿雪有缘吧,两个素昧平生的“贫者”居然在藏龙卧虎的孤山脚下不期而遇了。应均凭直觉认定对方就是那位“贫而乐者”,于是口唱肥喏,拱手还礼,缓步踱入简陋的店堂。

  “有扰了。”

  “幸蒙先生不弃,还望赐教一二!”

  同是墨海弄潮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个年纪相仿、志趣相近的陌生人,居然没有互通尊姓台甫,就像久别重逢的故友,一杯清茶,侃侃而谈起来。

  店堂里有一张柜台兼工作台的三斗账桌。应均甫一落座,就被桌子上一幅尚未完成的瓷画所吸引,不由频频颔首,赞赏有加。嗣后,应均又被引进虚掩的耳门,参观了瓷画作品陈列室。墙上的挂屏、架上的摆件满目琳琅,无论山水花鸟人物,或工笔,或写意,莫不清新淡远,生趣盎然。

  关于这一段奇缘巧遇,应均在寄赠“贫而乐”的墨兰小幅中是这样描述的:

  仆近三十载未到武林。今春访友吴山,旋打桨于西子湖,一登西泠印社。此有贫而乐者善画瓷,即往访陈列馆,果擅一艺之精。布袍道貌,自得其乐。仆诚贫而不乐者,喜与贫而乐倾谈数语,藉得片时之乐。归后犹忆其彷佛。

  多么传奇的经历,多么美好的记忆啊!

  应均回到永康后,这趟武林之行的点点滴滴依然历历在目。每当夜深人静,贫而乐者的音容笑貌和那些笔墨独到、禅味氤氲的瓷画,就会像放电影似的从他眼前闪过,令他激动不已。谷雨那天深夜,他在桃花溪上的蜗居对灯独坐,忽然心血来潮,灵感骤至,于是溶墨濡毫,随涂墨兰小幅,邮寄贫而乐,聊志鸿雪因缘。墨兰左下方的画面正中,题诗四言八句,抒怀言志,其词曰:

  托根岩谷,四序皆春。志不羡远,性不憎贫。寂寞自安,不改其乐。清香可人,异于凡萼。

  这幅墨兰小画是从邮局寄出的,应该不致失落。应均写字画画大多随写随送,几乎从不关心其后的命运。谁也不知道他和“贫而乐”有否继续交往下去?至于这幅犹如雪泥鸿爪的墨兰将会经历怎样的坎坷,就更不足“为外人道也”。

  时光荏苒,转眼间应均西归都过去一个多甲子了,而关于这幅承载着太多人的关切和期待的小画,却始终杳如黄鹤,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2014年恰逢应均诞辰140周年。对应均书画情有独钟的民营企业家徐君小飞,决定在其寿诞前后(应均生于1874年2月23日,即农历甲戌年正月初七)甲午春节,给他出一本书,办一个展览,将历年收藏的应均书画精品公诸同好。一则纪念这位独步民国书坛的翰墨达人;二则搭建一个小小的研讨书画艺术的平台,为继承和弘扬传统文化推波助澜。消息一出,书朋画友无不拍手叫好。浙江省中国画家协会、杭州国画院、杭州博物馆、永康市政协等单位纷纷表示大力支持,表示愿意承头玉成共襄盛举,并建议将展览地点从永康改为吴山杭州博物馆,展览时间也相应延后至4月中旬。想不到正是这一改一延,为74年前那段鸿雪因缘,谱写了一曲令人拍案叫绝的续篇。

  《应均书画作品展》移师杭城的准备工作虽然千头万绪,但得道多助,至3月底已大体就绪。高兴之余,小飞君忽然想起匡时拍卖公司今年春拍卖的字画中,似有一幅应均的作品。于是忙里偷闲,当即会同挚友匆匆赶往北京一探究竟。在匡时拍卖公司预展的拍品中,他们果然看到了一幅应均的墨兰小品。那巧妙大胆的构图取势,那洒脱遒劲的笔致墨韵,在应均传世的墨兰精品中也不多见。尤其令他们惊叹不已的是,在不足2平尺的画幅上,那一大篇百余字的题词款识,描写了一段艺坛佳话,其艺术价值、文献价值怎么高估都不为过。4月6日匡时春拍开槌,小飞君频频举牌,志在必得。经过一番紧张的较量,这幅应均墨兰,终于回到了故乡亲人的怀抱。面对着这个大团圆的结局,相信应均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无限欣慰吧。

  现如今信奉释氏因缘说的人们是日见其多了。大凡出乎意料之外又仿佛入乎情理之中的奇遇,都归结为“缘”。什么是缘?缘者玄也。看似虚无缥缈,变幻莫测,细究起来倒也并非无迹可寻。天常地理,世道人心,种瓜得瓜,格物感应,可见再玄的缘,也是有根有源的。没有共同的追求和不以物喜的操守,应均和善画瓷者就只能是擦肩而过的路人。没有对乡先贤的热爱和献身书画艺术的赤子之心,小飞君和小幅墨兰也只能失之交臂。由是观之,缘犹源也,只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3),厚德载物,天人合一,由种因而结缘而定分,偶然与必然交汇圆融,缘自然就会不期而至了。

  试想74年前的清明节,应均访友吴山,因登西泠而结识“贫而乐”,此缘也;15天后的谷雨日,应均独坐案前,忆其仿佛,随凃墨兰小幅寄赠新知,亦缘也。尔后数十年,似乎已从人间蒸发的墨兰小幅,竟又借小飞君之手,翩然现身它起飞的原点——武林吴山,则更是缘上之缘了。如果冯梦龙活到今天,也许早已把应均编演的这段鸿雪奇缘编入《拍案惊奇》三刻、四刻,说不定打开书卷,还赫然可见如下回目呢——

  乐不乐西泠雪泥惊鸿爪

  缘中缘桃洞墨兰艳隍城(4)

  【注1】应均诗《庚午春秋二至西泠印社得二十八印人画像拓本及印谱数册》(三首)之第一首。

  【注2】同上诗之第二首。

  【注3】荀子《劝学篇》。

  【注4】杭州吴山别称隍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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