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三日

　　余久欲一赏浙保大人所带之女班嵊剧，恨无缘，往往失机，今夜复又重演，心甚喜之。电光闪烁，锣鼓宣扬，赳赳武夫挤满全祠堂，丽姝露脸，喧声顿寂，袅袅歌喉，出扬百折，闻之悄然神往，演者当力，望者当乐之际，忽然人声鼎沸，狂呼警报。军人齐向外闯，门狭人多，挤扭不开，有未闻清情况者，竟装弹上枪，劈拍狂呼之声打成一片。各长官连连发令镇静，愈加声烈，农民妇女瑟瑟抖于墙角，魂魄具消，刻后始知误以寺院之罄，为警报。

　　剧重演，然农民妇女一吓则几无有矣！幸余镇定未动，故未就惊，因爱其剧，不肯以此而弃之，剧完返校，深感赏之乐。

　　译文：我早就想欣赏一下浙江保安大队带来的嵊县女子越剧，只恨无缘，常常失去机会。今晚又来演出了，真是说不出的高兴。祠堂里电灯闪烁，锣鼓喧天，一批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挤满祠堂，一些平时不露脸的美貌姑娘也争相来看。突然，喧闹声停止，婉转歌声，直捣心脾，让人听了心驰神往。正当演员入戏，观众入神之际，忽然人声鼎沸，狂叫“警报来了，警报来了！”士兵一齐奔到门口，门窄人多，挤不出去，有的士兵没有弄清情况，就装弹上膛，其劈啪声和狂叫声交杂一片。各长官连连发出命令，叫大家镇静，可是嘈杂之声反而更响，一些村民妇女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吓得魂都飞了。不久得知，原来是把寺院的钟声当成了警报。

　　戏剧虽然重新开场，但村民妇女早已吓得跑差不多了。幸好我还镇定，没有跟着跑，因为喜欢这戏剧，舍不得离开，一直到戏演完才回校。我深为自己能够欣赏到这么好的表演而高兴。

　　四月五日

　　今晨，驻此之浙保大队已经急急开往，村民各取所遗之物，纷纷抢夺争扰，沸声哄动，较具有知识者，皆满腹担忧，军情刻刻相传，言敌情甚急、甚重。际此近敌之区，家产未必能保，将不知若何结局，然争夺军人遗物者，仍不稍减。

　　下午突见机声、炸声较平时尤烈，而一低飞敌机盘旋本村之顶，四五六匝，出而复返，往来不止。余窒蹲其下，魂魄具消，东奔西侵，无一宜地可容藏身也。村民慌张胡逃，弃却所有之物而不相顾，均呼性命为上。

　　奔难之人，苦难尽述，求挑夫之不易雇，私行自负，筋疲力尽，丧脸求挑之，而应者均言“自物尚不能挑，性命尚不能知，家物尚吃不尽，焉肯卖力赚钱耶”以答，亦有愿代其挑者，而以十华里索价十元者，切（且）其重也不过四十斤耳。

　　敌来巍山“×××，××”，相离甚近，且机声炸声整刻未稍停，人民无有不心惊胆寒，手麻足软，痴然不知所为所防，怅望苍天，徒呼负负。

　　译文：今天早上，驻扎在这里的浙江保安大队，已经匆匆开往别处。村民们纷纷抢夺他们遗留下的东西，吵吵闹闹，响声震天，一些稍有知识的人都心怀忧虑。消息不断传来，说敌情很危急，很严重，这里正好是接近敌人的区域，家里的财产不一定保得住，结局也难以预计。但是争夺军人遗留东西的人，仍没有减少。

　　下午又突然听见飞机轰炸声，好像比平时更激烈。而一架低飞的敌机在本村上空盘旋了五六圈，飞来飞去，不肯离开，我闭着呼吸，魂魄都吓跑了，东躲西藏，竟没有一个地方可容身。村民们四散逃窜，手上的东西全扔了，相互顾不了那么多，大呼“救命”！

　　逃难的人吃的苦头说不完，想雇个挑夫也找不到。一边挑一边逃，筋疲力尽，见到人就低三下四，乞求帮助，而对方却说：“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自家的东西都没力气挑，自家的性命都保不住，还会赚你们的钱，帮你们挑？”也有个别答应挑的，但提出价格10里路10块钱，其实只不过是四十斤重的东西而已。

　　敌人来到东阳巍山某村，离我处很近，敌机的轰炸声一刻也未停止过，老百姓无不胆战心惊，手麻腿软，呆呆地站着。也不知往哪儿躲，往哪儿逃，仰望苍天喊道：“救救我们啊，老天爷！”

　　四月六日

　　心不知若何是好，茫茫然似失知觉者。儿童无有，故整集各物以避不测，当余捲盖拆帐时，突闻机声甚近。忙奔校外，已见敌机盘绕余顶，高只四五丈许，四无容身，无奈卧伏地上，匝匝经顶，此际惟有闭目茫想，一切付之天命以自励。机声远去，即又回校拆帐，未完，机声又至，余亦又奔，止拆一帐，竟逃三次。

　　早饭不能下腹，强吞之以免饿命，而进口竟不知为何物矣！各物理完，再不敢复留，各物是否移带尚在不决，刻后闭门单行，突见余父前来催余返。余得父助，得能负盖而返。

　　炸声甚盛，心悸无限。中饭与父相妥，奔野避机，或作一游以别其土，饭未下腹，炸声特烈，与父忙吞之闭门而奔。见村民有挑物而遁者，亦有相言无须逃者，亦有笑其挑物者为痴者，人心纷纷不一。

　　远见南马被炸甚烈，两机常在空中，循循下掷，白烟阵阵，声隆隆震，立于高岗而相望者甚多，亦有言趣者，亦有恐惧者，亦有悄然流叹者。刻后机向近处防军一带下掷，望更明，声更烈，民心更惊，逃避者更多，隆隆隆呀，四路口哟！又四路口！下宅口，啊耶！吕南宅，不觉皆呼。机在顶上盘旋掷炸，丛丛相卧，满野之人。寂无响声，脸各无血色者。余此刻，如机在顶时，即缩胫闭目，默念天命。机离于顶，即抬头四望，虽在惊危之下，亦不甚若何，似乎痴然失知者。维屡屡规父叫其勿忧勿惧，当以天命付之，或叫其缩小勿扬其身。机久久不去，而卧坑中者虽水淹满身，亦不相知。妇女怀儿亦不相顾也。

　　日渐西斜，机声较远，各各呆立相望，提箱挑笼，扶老携幼，满途长延，接踵相迹，只有喘声鼎沸，而言不须避，不须挑物者，竟无有矣！

　　夜饭后，余与父挑物夜遁，路道满塞，难容前进，抵黄川，始较心定，尚有浙保军人相驻，至九时，而该军悄然相遁矣！

　　………

　　译文：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一片渺茫，不知所措。学生一个也没有了，只好整理各种东西以备不测。当我卷好铺盖，拆帐子时，突然听到飞机声离得很近，赶忙跑到校外，看见敌人的飞机在我头顶盘旋，离我只有五六丈左右，我看看四处没一个地方可躲，没办法，只好卧在地上，敌机一圈圈地在头顶盘旋，这时刻，只有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一切听天由命来鼓励自己。渐渐地，机声远去，就回校拆开蚊帐，未拆完，又听到飞机过来了，我只好又逃到校外。仅拆一次帐，竟逃了三次。

　　早饭也吃不下，为了不饿着，只得强迫自己吞咽几口，但吃进嘴里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东西整理好后，不敢再留在学校。但这些东西带不带呢？想想算了吧，就关上门一个人逃走。没想到父亲过来催我回家，全靠父亲帮助，我才能背上铺盖回去。

　　飞机轰炸声很惨烈，心里惊慌得很，中饭后和父亲商量好逃到野外躲避，也算与这一带告别吧。饭还没下肚，轰炸声更加猛烈，赶忙吞了几口与父亲关门而逃。遇见村民，有的挑着东西逃，有的说不必逃，也有的讥笑挑东西的人是痴呆，总之，人的想法不一样。

　　（我）向远处瞭望，只见东阳南马被日寇飞机轰炸得十分惨烈。两架敌机常常窜入上空，向下频频掷下炸弹，腾起团团白烟，炸声隆隆震天。许多老百姓站到山冈高处张望，有的人说有趣，有的人很害怕，也有的人悄悄流泪叹息。片刻后，敌机又向近处的（东阳）防军一带扔炸弹，看得更清楚，轰炸声更惨烈，老百姓更害怕。逃难的人更多。轰隆隆，啊，扔到了四路口！哟，四路口又被炸了！啊，下宅口、吕南宅都被炸了！大家惊呼，飞机在我们头顶盘旋、轰炸，一批批人都卧倒，满山遍野的人，谁都不敢发声。许多人被吓得脸无血色。此刻，我只觉得敌机在我头顶，就蹲在地上，闭上眼睛，心中默默求上天保佑。当敌机离开时才抬头四处张望，即使在惊恐的情况下，亦没有什么感觉了。好像痴呆了、麻木了。只是多次劝父亲不要怕，上天会保佑的。有时叫他蹲下来，把头抱住，不要暴露目标。敌机久久在上空盘旋，那些扑在水坑中的逃难者整个身子都浸湿了，也没有什么感觉，一些妇女把孩子抱在怀里，也顾不上看一眼了。……

　　太阳西斜，机声渐渐远去，村民们呆呆地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提着箱，挑着笼，扶老携幼，慢慢走着，沿途排成长龙，有的踩到前面人的脚后跟，只有喘气声此起彼伏，而那些说不必要逃避、不要挑东西的人已经没有了！

　　夜晚后，我和父亲挑着铺盖走夜路逃难，路上塞满丢弃的东西，走一步都困难，到了黄川村，心里才稍稍安定。这里还有浙江保安大队驻扎，到了晚上9时，这些军人也悄悄撤走了。

　　…………

　　四月七日

　　眠不入睡，屡次醒坐，维恨夜长，夜半即起床，往接鹤妈，饥不能代挑，至之自反（返）。早饭后与父驰奔。行人之多，情况之紧张，实难笔叙。

　　午后抵后岗头，挑行过疲，暂为稍息。挑力亦不知从何来，这刻稍宽，竞疲甚矣！几不能再行，华治弟代余挑之，抵八盆岭，遇东阳警察之人，相述由东避道太平，并失散伴侣，奔行两昼夜，未吃未息。尚问其情况，言吕南宅已于中午失守，心顿然失，足软气消，痴然呆形。

　　暮抵故里，情绪始宽。刻后相传安文失守，深宅满是（敌人），村人情况也甚紧张。

　　夜眠床上始感倦甚。

　　译文：晚上不能入睡，多次坐起来，只是恨夜太长。半夜就起床，去接鹤妈，肚子饿得不能帮她挑，至她家后就回来，早饭后又与父亲继续逃难。路上逃难的人之多，情况之紧张，确定很难用笔记下来。

　　中午时分，到达后岗头，挑着走着太疲劳了，暂时歇一歇，想想当时挑担的力气不知从哪里来的，这时坐下来觉得疲劳极了，几乎不能再往前走了。华治弟代我挑着，到了八盆岭，遇到东阳的警察，逃难到太平，队伍走散，逃了两天两夜，未吃未歇。当问到他们情况时说，吕南宅已于中午失守。我心震了一下，只觉得腿软没有力气，呆呆的，不知所措。

　　傍晚回到老家，情绪稍稍稳定。片刻后又传来安文失守，深宅到处是敌人。我们村情况也很紧张。

　　晚上睡在床上才感到很疲倦。

　　逃难日记的前一页，周靖峰写下“不久幸福从今完，此后日驰苦恼中”

　　□记者 朱青恒　通讯员 徐天送

　　72年前的“沦陷日记”真实记录当时百姓生活

　　敌机盘旋头顶 拆蚊帐逃了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