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身后说陈亮
□邹汉明
永康人文,首推陈亮。
那天,一起聚会的友人提出去看一看陈亮的墓。听到陈亮的墓居然还在,我一下子来了兴致。我原先对于永康的认知,除了平地拔起、四面如削的名胜方岩山,就是这位南宋光宗朝的状元陈亮了。而陈亮,亦如这方岩山,挺拔于俗流之上,瞥眼过去,特别引人注目,在一向温柔敦厚的儒林,此公显得极为峻峭。
细雨中,大家撑着雨伞步上石阶,一步一个恭敬。陈亮墓在此地,史有记载。陈亮墓就在此刻我们的脚下——古称龙窟山,现在叫卧龙岗。
永康前黄陈氏,据曾为龙川词作笺注的姜书阁先生考证,一始祖为陈通,至八代为陈亮,字同甫,并有陈充、陈明(出继张锐为养子)两兄弟。陈氏家仅中产,非大富大贵人家。当我们走到山顶,俯瞰,想象一下陈氏的居宅,可是相当渺茫。800年的时空,文献湮灭,山河改道,记忆完全无可依凭。
陈亮墓当然是新砌的。两侧,是一对弧形的翼墙,右镌“光昭日月”,左刻“书上中兴”。同行的商略不多话,脚步却快,三转两转,已经看过一遍。回头对我说:是宋墓的形制。沈方、星光与我,高擎雨伞,点燃香烟,满口一吸,伫立良久。也都不说话,只是放远了眼光,环视墓庐的正前方。
龙窟山面积不大,距县城50里。对面的山峦,形似笔架,永康人管它叫笔架山。笔架山与陈亮墓之间,是浩茫的水田,好事者譬之为砚田。那么笔呢,我开玩笑说,大概老农手握的锄头当得一支好笔。陈亮安息于此天造地设的文化语境中,真找到一个风物闲美的好歇脚处了!
奇怪,山上竟不见他墓。这确实是横亘在我心里的一个疑问。试想,赵宋以来,这龙窟山上的古墓,应该不会少吧……而唯独陈亮墓尚存,这大抵又是陈亮的贤名给予的福佑。
事实上,《永康县志》还真记有“贤者灵异”的一个故事。康熙十年(此事距记入县志不过27年),有东阳人冒认宗支,居然发冢窃葬。这在古代是事关家族兴旺的大事。陈氏后人不知,但山木有知,连日震动、号鸣,直至陈家发觉墓冢有异,赶紧向当道鸣报。惊动县令,亲往勘视。一连掘起了四口非法埋入的棺木。经审,盗葬者服罪。陈亮墓得安。
这故事,实际上从另一个角度颂扬陈亮的贤良。陈氏“磊落骨干”,身后被公认为贤者,为永邑的人文增色,但生前却极为不幸。
陈亮素负“经济之怀”,这在一个儒学至上的时代是很难得的。生在宋代,词是一个文化人的徽记,也是交游的手段。陈亮所作龙川词,斩截痛快,雄放恣肆,与稼轩词相类。两人因此也很讲得来。陈亮喜谈兵,又好发议论,对时势张口即说不,难免被时人视为口出大言的狂怪之徒。淳熙五年(1178),陈亮36岁,十日之内,三上孝宗皇帝书,欲为偏安的南宋“开大有为之略”,希望孝宗伸“大有为之志”。我读陈亮的这些宏论,感觉此公很有一点当年诸葛孔明隆中对的味道。只可惜,他生错了时代。孝宗的一切包括皇位,都是高宗赵构赐予,孝宗一生也都在太上皇的阴影下,他虽有心恢复,但处处掣肘,施展不得。再说,南宋本身就是一个建立在和约基础上的偏安王朝,实权人物太上皇赵构不主张恢复,陈亮的志向注定不得伸展。不但如此,因他性格上的张扬,孝宗朝的大臣们“尤恶其直言无讳”,抱成一团,反对陈亮。陈亮纵有“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的雄心,也很难为当朝所用。
不被重用也就罢了,陈亮短短的一生,却数次无辜被祸。先是,上书无果,返回永康后,大抵心里气闷,与同邑狂士乱吃酒,醉中出言犯上,被人告发,从此在衙门里就挂上了号。上考场,竟因言被黜。陈亮不服,跟考官顶嘴,偏火气又大,大约话说得不大中听,被下了大狱。幸亏孝宗援手,总算躲过一劫。此后,不幸更是如影随形。陈亮家僮杀人,不巧被杀者曾触犯陈父,被害者家属因此怀疑杀人是陈亮指使,不仅将陈亮父亲告官下州狱,连陈亮也被下到了大理寺狱。好在这一回辛弃疾等朋友救他。
叶适的《陈同甫王道甫墓志铭》还记载了陈亮惹上的另一场奇怪官司。某次乡宴,乡人在陈亮面前的肉汤中撒入胡椒末。不料,席散后,同桌回家暴死,死者家属疑下毒。陈亮百口莫辩,再一次下狱。离奇的是,正巧乡民两人殴人,被殴者吕天济不知与陈亮有什么过节,死前,竟掼下“陈上舍(亮)使杀我”的话。陈亮在劫难逃。幸好这次依然有贵人出手相救。据《宋史》的记载,这次是惊动了即位不久的光宗皇帝——陈亮命大,再一次活了下来。
人的一生,达也好,穷也罢,总之,性格占了很大的因素,而性格跟地气有关。陈亮是地道的永康人,两个永康人说话,有人说那一刻像打铁——硬碰硬。永康人做事一根筋,你说他有韧劲也好,有气节也好,刚烈果决也好,总之,语调很高。试想,陈亮上书,如果以永康话一口气倒出来,会是什么效果?陈亮在乡里的言行已无从确考,依他的性格,大抵不大会转圜。
我们还记得陈亮从临安回永康时“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的洒脱,但在古代,出仕终究是不二的首选。所以,当绍熙四年(1193)五月,光宗策进士,问礼乐刑政之要,陈亮以君道师道对得体,奏名第三,御笔擢第一,即传统意义上的状元及第。可以想象陈亮那一刻的心情。史载他归故里时二弟陈充“迎拜于境,相对感泣”,这是悲欣交集的眼泪,五味齐全,欲说还休。总之,眼泪流得一点都不潇洒。八百年后,我辈读来,仍唏嘘不已。可惜此时的陈亮,已52岁了,一生的困折,不断的系狱,身体早就败坏,形容他此时“形体外离”,叶适随即记下了哀伤的一笔:“未至官,病,一夕卒。”时维绍熙五年(1194)暮春,月日无考。哀哉!
陈亮生于永康,学并讲学于永康,一生足履,北至金陵,南仅止于江西上饶。年轻时在临安(杭州)呆过,大多数时间是在永康度过的。自绍熙五年之后,他永远地留在了永康。
身殁之后,陈亮的贤良和忠愤渐为后世所识。似乎人死后,他那一个“气足盖物,力足首事”的声音更大了,以致“芒彩烂然,透出纸外”,不仅永康听到了,整个《宋史》也听到了。在最近出版的《剑桥中国文学史》中,竟然也看到陈亮有一次露脸的机会。这是一生困顿的陈亮没有想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