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已有半个多世纪没听到老鸦叫了。想不到这次到澳大利亚旅游，竟然又听到了老鸦那熟悉而陌生的啼鸣，惊喜之余五味杂陈，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遥远的童年。

　　小时候我很怕听到老鸦叫。

　　我的老家公婆岩三面环山，村边又多松、樟、橡、槠等百年古树，常有老鸦在虬干枯枝上栖停。每当我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受到惊吓的老鸦就会“呱——”长叫一声，挫身高飞。老鸦那略带嘶哑的尖嗓粗喉就够让人发怵了，坊间关于老鸦乃不祥之鸟的种种传闻，更令胆小怕事的我毛骨悚然。“老鸦当头叫，出门要倒灶。”我心头怦怦跳，下意识地将身子缩回门里，不料又招来了母亲的当头棒喝：“还磨蹭什么？你就不怕迟到啊！”我进退失据，只得硬着头皮蹩出门口。惶急之际，忽然想起大人们说的对付老鸦叫的禳解之法：大声朝老鸦“呸”三口唾沫，以便赶走扫帚星，化凶为吉，保一路平安。于是我学着大人的样子，一边虚张声势地“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一边瑟缩着挪脚向前。也许正是凭借三口唾沫的魔力，我在老家度过的童年岁月，尽管几乎天天都会听到老鸦叫，却从未遭遇什么大灾大难。久而久之逐渐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不再闻鸦声而色变了。十岁后，我家乔迁县城，偶尔还能听到几声老鸦叫，但已不再感到恐怖，反而有了几分亲切。上世纪50年代末的一个暑假，我回老家探亲，巴望着能再听一听久违的鸦鸣。伯父摇头长叹了一声：树砍了，山秃了，老鸦嘛，早就逃往海外仙山避难去啰。仿佛曾经朝夕相处的童年玩伴悄然离我而去，我很是失落，心中无端生出几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阴云。

　　光阴荏苒，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去年3月25日下午，旅游团前往澳大利亚昆士兰州首府布里斯班的天堂牧场参观。车刚停稳，忽然传来一串响亮而粗砺的鸟鸣。“呱啊呱啊呱——”洪亮，冷峻，底气十足，尾音拖得很长，大有“响遏行云”的意思。我暗吃一惊，满腹狐疑：该不会是老鸦在叫吧？于是从记忆深处翻出鸦鸣留下的曲谱，经过仔细比对，结果居然完全一致！犹如他乡遇故知，我顿时兴奋起来。循声望去，蔚蓝的天幕下，七八只黑色的大鸟正扑闪着翅膀在我们头上盘旋。

　　一千多年前，曹操也曾见过月明星稀夜乌鹊盘旋的情景，并因此大发感慨：“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而这里的老鸦却十分悠游自在，根本用不着担心“无枝可依”。它们一点儿也不怕见到生人。它们所以绕树飞翔似乎只是为了换个姿势，活动一下筋骨。我的视线追随它们太空曼舞的身影画了大半个圆圈，落在停车场边几棵不知名的大树上。我眯起每况愈下的近视眼定睛细看，但见数以百计的老鸦像一颗颗硕大的黑宝石，镶嵌在参天大树的繁枝茂叶之间。我简直不敢相信，地球上竟然有如此庞大的老鸦群落！莫非当年生活在公婆岩等深山老林中的老鸦，果真如伯父所言，都逃到这里避难来了？

　　我查了一下资料，老鸦是乌鸦的俗称，原来主要生活在北半球，南半球并不多见。中国是老鸦的故乡之一，因其身披黑羽，外形似鹊而大，鸣声近“鸦”，古人常以乌、乌鸟、玄鸟、鸦、乌鸦、乌鹊名之。《诗经·小雅·正月》云：“瞻乌爰止，于谁之屋？”可见远在三千多年前，老鸦就已被作为富人居室的标志而受到关注。而且老鸦在古人眼里是吉鸟、神鸟。《说文》解释说：“乌，孝鸟也。”以其反哺识养也。尽管中国古代战乱频仍、饥馑迭至，它们照样生儿育女，悠游自在。明清以降，老鸦因阴阳堪舆者流以莫须有的罪名，而被冠以“凶鸟”的恶谥，以致受到芸芸众生的歧视，但也只是畏而远之，于其生存的空间，倒未见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迄至民元革命，鲁迅笔下的坟场，仍有老鸦始而“铁铸一般站着”，继而“箭也似的飞去了”。看来善恶之类社会化符号，是很难左右老鸦家族的命运的；决定它们兴衰穷达的是自然环境。

　　其实，老鸦是杂食鸟类，对生态的要求并不高。但它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只会在高树筑巢。上世纪50年代末，大多深山老林和村前屋后的风水树，在席卷全国的大炼钢铁运动中陆续化为灰烬，老鸦们失去了赖以栖身的家园，老鸦们的命运终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逆转。尔后，随着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工业化的跨越式发展，随着地球的绿肺渐次被钢筋水泥所置换，无树可绕无枝可依的乌鹊们，除了“南飞”以亡命天涯，实在已别无选择了。

　　在异国他乡的天堂牧场，与老鸦们的这次邂逅，虽然有些伤感，但也给了我希望。澳大利亚是移民国家，我们的地接导游小姐，就是一位不久前才获准移民的澳籍华人。尽管澳洲的人居环境、物质生活都很不错，但从导游小姐的闲谈中却分明可以感受到“悔不当初”的苦衷。是啊，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家乡人。“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何况在科学发展观的指引下，神州大地业已今非昔比，一度遭到破坏的生态正在修复。我的老家公婆岩林茂草丰，已成为鸟类理想的栖息地。我真想对流落澳洲的中国的“移鸟”们说一句：“乐不思蜀”的游子们，快飞回来吧！“天堂”再好，终究不是故乡；只有祖国才是永远的天堂！　　

　　□胡国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