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瓒弃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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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骁锋 【编者按】 一千多年来,环太湖区域丹青名家萃集、群星闪耀,堪称中国画史上引人瞩目的“太湖现象”。 由我市青年作家郑骁锋担纲主撰稿的书画文化专题片《太湖画脉》,将于29日晚在央视科教频道播出。本版刊登《太湖画脉》第二集《太湖隐逸倪云林》散文版节选,与读者分享。 倪瓒弃家 随着朝政日坏,统治者穷奢极欲,加之天灾民变迭起,政府的财政亏空越来越大。在此形势下,以富庶著称的江南,自然备受经济压力:江浙行省,元初缴纳税粮不过百余万石,到了至正八年已经上升到了三百余万石;而江南地主,则被视作砧板上最肥美的鱼肉,遭受残酷的敲剥。元朝将百姓分为四等,南人本身便是最低贱的一级,朝廷敲骨吸髓愈发不择手段。高额田赋之外,还派专员携带空白官员任命书,来到江浙强行卖官,甚至将境内所有富户全部召来,不管有没有余粮,一一严刑拷打逼迫买官。在此形势下,富户剜肉补疮,苦不堪言。 原本,这些财富所带来的烦恼与倪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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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公元1351年,距离忽必烈将国号定名为“大元”已经过去了80年,这个历史上疆域最为广阔的铁血帝国,逐渐散发出了死亡的气息。
该年五月,颍州人刘福通,利用一句神秘民谣和一个制作粗糙的独眼石人,鼓动17万治河民工,正式拉开了全面反元战争的大幕。
或许是预感到了这场注定要将所有人都卷入的剧烈动荡,这年暮春,当刘福通还在某个密室紧张地雕琢石人时,无锡人倪瓒,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很多鬼怪:有的像飞禽,却长着角;有的像走兽,却又会飞。它们像人一样直立着,发出野猪一样尖叫,在他面前舞蹈腾跃,丑态百出。
在梦里,倪瓒并不惊慌,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上蹿下跳,始终表现得很淡漠,直到被报晓的晨鸡拉回现实世界。
倪瓒,字元镇,号云林,中国十四世纪个性最鲜明的画坛巨匠,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并称为“元四家”;山水、竹石皆为一代宗师,尤其是他的山水画,萧条淡远,将“元画”的独特魅力推向了极致。
这一夜,倪瓒借宿在宜兴的重居寺。醒来后,他写了一首诗,取名为《义兴妖梦篇》。在后世的研究者看来,这首随意写下的短诗具有重大意义,因为它标志了倪瓒后半生的开端。
这一年,倪瓒51岁。两年之后,他偕同夫人,抛弃全部田产,驾一叶扁舟隐入太湖浩淼的云水间,在二十多年的流浪中度过了余生。
这就是中国美术史上著名的“倪瓒散财弃家”。
倪瓒所抛弃的,并不是寻常家业,而是一笔数量惊人的巨额资产。
无锡倪家,是富甲东南的一等大户,明人往往将其与稍后的沈万三等人并列称为富可敌国的“江南首富”。出生在这样一个钟鸣鼎食的豪门巨室,倪瓒生活之优裕可想而知。
最能说明倪瓒前半生生活状态的,无疑应该是一座由他亲自设计督造,用以收藏图书文玩的阁楼,取名为清閟阁。这座高三层、四面有窗的方形阁楼,本身已极尽人间之奢华,倪瓒又在其周边配以云林堂、雪鹤洞、洗马池等堂馆洞泉,再植以修竹乔木,富丽清雅难以名状,被时人视作神仙洞府。倪瓒极其珍爱此阁,若非至交好友,一概不得入内;曾有一位西域胡商苦苦哀求,希望能入阁观览片刻,但还是遭到了无情拒绝,只能留下沉香百斤,怏怏而去。
倪瓒还留下了一本《云林堂饮食制度集》,提到了五十余种菜点饮料的独特做法,后人从中窥测这位富家子弟近乎奢侈的日常起居。清代大学者袁枚,是个极其苛刻的美食家,曾将陈眉公、李渔等前辈所撰写的菜谱贬得体无完肤,但在自己的《随园食单》中,却收录了倪瓒的“烧鹅”,并命名为“云林鹅”,由此可见倪瓒对于饮食享受标准之高。
如此家庭背景,使倪瓒养成了不同寻常的生活态度,清高孤傲,洁身自好,不问政治不出仕,自称天地之间一“懒瓒”。如果没有意外,这位与世无争的“懒瓒”,便将在安逸富足中度过一生。
然而,这一切都终结于公元1353年。那个下着小雨的清晨,清閟阁与云林堂,突然遭到了主人的遗弃。从此,倪瓒浮家泛宅,足迹遍及江阴、宜兴、常州、吴江、湖州、嘉兴、松江,宁愿远远围绕着太湖徘徊流离,也不再重新推开故园尘封多年的大门。
《明史》以及大部分野史笔记,都将倪瓒的弃家,赋予了浓厚的传奇色彩。而在张端为他作的《墓表》中,则描述得更加生动:“一日,弃田宅,曰:天下多事矣,吾将遨游以玩世。多居琳宫梵宇,人望之若古仙异人。”
“异人”,或者“世外人”,这是人们形容倪瓒时用得最多的词语。由于之后不久兵火就燃到了江南,尚未出逃的富户巨室大都遭到荼毒,人们更是令人赞叹倪瓒独具慧眼,早早便能预见世乱,毅然捐弃所有飘然物外,好不逍遥自在。从此,倪瓒又被称为“倪高士”。
可倪瓒弃家,果真如此潇洒;他对故乡,果真视如敝屣、毫无留恋吗?
2010年西泠春季拍卖会上,有一幅名为《清閟阁图》的水墨纸本手卷拍出了两百多万的高价,作者便是倪瓒的好友陈汝轶。而这幅画的款识中有这么一句话:“至正壬寅秋八月十八日过访云林老友,因出素纸命予作此。”至正壬寅年,即公元1362年。也就是说,在离家9年之后,倪瓒终于按捺不住思乡之情,借助朋友的笔,表达了对清閟阁的思念和哀悼。
八月十八,是一个海洋与月亮共同制造一年中最大潮水的神奇日子。在那一夜,平日温和如镜的太湖湖水,同样在倪瓒胸中澎湃滚烫的大浪。
或许,只有倪瓒知道,无家可归的这些年,自己心中究竟有多么苦涩;而踏上船板的第一步,又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元明之际,江南一带流传过这样的民谣:“昔日田为富之础,今日田为累之头。”在倪瓒的时代,做一个富户,尤其是江南的富户,其实并不是一件幸事;从前的万顷良田,如今却成为套在自己脖颈上的沉重枷锁。
金医广【2014】第05-28-016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