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屋是间小小的蜗牛壳儿。百年老屋七间头中的一间棚头，木门木窗木板墙，雕花的窗扇槛栏，虽旧但不败。先祖父母的遗泽，大橱、花床、八仙桌，儿时沙滩游玩捡回的小石头，家乡著名的松石盘景……睹物思人，常常能带给我一份宁谧而又绵长悠远的回忆。

　　桌是旧书桌，橱是旧书橱，书是纸页发黄、损边卷角的旧书，就连墙上挂满的条幅字画也是旧的，多半出于旧时代永康文人画客或乡绅之手，虽然年湮代远，我又不会料理，尘封垢积，渍痕斑斑，蠹孔点点，但墨迹依然黑亮，墨香久而弥笃——不过这也许多半出于自己的心理作用吧？

　　只有一幅画会给人一点别样的感觉，它在黄中透灰的旧毛边纸上，装在旧乌木镜框里，挂在书桌正面粉墙上，让来访的朋友、上门的学生注目品味。

　　那显然是一幅初学执笔的小女孩的涂鸦之作，但倒也透出几分灵秀生气。两片浓淡不一的青叶，一箭亭亭玉立的荷苞，一朵晨风清露中初开的荷花儿……

　　它陪伴我度过半个多世纪坎坷不平的岁月，已经成了我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是在我赋闲退休，年逾大稀之后，每次瞥见它，就会不禁想起年少时的往事，回味当年那段旧情……

　　甜味的五月仲夏，江南山城。蛙鸣蝉唱，萤火明灭。在甜味的儿歌声中，村口大樟树下清水塘里亮起了青光荡漾的荷灯，而那个甜味的梦，便随着这一片似有似无的沁入人心的甜味的回忆，悄悄飘来，又慢慢流去……

　　她就是那株荷花，就是那盏荷灯！

　　我曾和她同屋而居。她在楼下西厢，我在楼上东阁。西厢的窗口里有她的小脸，东屋的窗户上也便同时有我的急切追随的眼睛。

　　这是一幢七间头徽式结构的老屋，中间有个不大也不小的天井。天井里靠南照墙下，放着两张长条石架，一条上放四盆兰花，一条上置四盆珠兰。石架中间卵石地上则放着两口盛满清水的大陶缸。缸里种着两株荷花，一株是粉红的，一株是乳白的。

　　夏日，每天一早，她都要临窗对镜梳洗一番。黛眉、星眸、樱唇、玉臂、贝齿、笑靥、纤腰、云鬓。我不能不看她，但也实在不敢多看，怕的是杂念会亵渎了我内心深处那一声由衷的赞叹：“好美啊！”

　　那时，在少年的我心中，夏天是一年四季中最幸福的季节。

　　入秋——也许是她触到我那灼热的目光？她从此就不常开窗了。隔了一层玻璃，一切便朦胧起来。但那盏青色的荷灯，那盏在一个月华如水的仲夏夜，她和我一起放进水缸的荷灯，便已经在我的心头飘曳了。而每一回秋日清晨，看着楼下对面那扇飘着湘绿软帘的窗户，我便会做一回少年维特式的梦。

　　好长日子没给荷缸换水了，傍晚放学回家，却瞥见一株秋荷，在金色斜阳中盈盈嫋嫋地开放，那么风致嫣然。我不禁低吟出白天刚会背的宋人咏荷名句来：“月映青罗之盖，夜影多情；人吹碧玉之箫，花香半醉……”

　　第二天一早，我习惯地推窗一望，西厢那道软帘已经挂起，窗户也已洞开了。也就在那天，她送给我这幅画。同时，我也便从画上的落款中记住了这个甜甜的名字：“荷”。

　　那年，她十三岁，我十六岁。那天是七月初七。

　　一眨眼，五十多年过去了。

　　又一个七月初七的夜晚，我还是躲在我那个败而不破、旧而不老的蜗牛壳里。南墙下石架上那几盆兰花依然那么墨绿。天井里的那两口陶缸，从缸身到缸沿上都已长满密密的青苔了。一红一白的两株荷花，依然开放在初秋的月色里。月不圆，花色也清淡了些。

　　“项老师！”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从书房门口飘来。

　　明眸、皓齿、微笑、玉臂、清香……我呆住了，是梦么？

　　“早想来拜望您了——奶奶老是在我面前提起您——四十多年前，我们还是老邻居呢！”

　　我们？怎么可能？我是七十多岁的老头了，她才“豆蔻枝头的二月初”呢！

　　“我知道您的很多事儿。报刊上登的你写的诗呀，散文呀，小说呀，我都仔细读过。可最有滋味儿的，还是奶奶跟我讲的那些！‘芙蓉开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央’真是你给奶奶写的呀？”

　　“唔。”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摘下眼镜来，擦了又擦，然后揉揉眼角。

　　“听奶奶说，她画过一幅荷花，那是奶奶和我一般大的时候画的。这画眼下在您这儿吧？能让我看看么？”

　　我一抬眼向墙，她便倚到我身前书桌边，仄着头，眯起眼，昂着头，左摇右摆了半晌。

　　“我怎么老觉得这不是画的花儿，而是两个小人儿呢？瞧那朵白的，多像奶奶呀！那朵红的呢？莫非就是老师您?”

　　我只觉得心头一颤，眼眶一热，胸膛中一阵翻江倒海！

　　我和她站在天井石阶下，满天繁星，一钩新月，月色朦胧中荷香渐浓，花儿也更显柔美了。

　　“能给我一朵红莲么？”

　　我给了她一块含露的凝脂，一朵沁香的红云。驾着这凝脂和红云，她轻轻地飘着走了。

　　“我还会来打扰你的。行吗，爷爷？”

　　“爷爷”这两个字，使我心头一热。想着五十年前那个七夕，想着那荷花、荷灯，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入秋——也许是她触到我那灼热的目光？她从此就不常开窗了。隔了一层玻璃，一切便朦胧起来。但那盏青色的荷灯，那盏在一个月华如水的仲夏夜，她和我一起放进水缸的荷灯，便已经在我的心头飘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