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时分的永康，一张丈八见长的老木头桌子边，团团围坐着以梦为马的兄弟姐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在互相照镜子，照出诗人甲、诗人乙、诗人丙、诗人丁，在各自微醺的镜中找自我的诗。

　　当年张枣的《镜中》这么写：“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此时拿来虽不甚应景，但也平添几分诗意。不过后悔什么呢？一定是后悔少写了一首好诗。我比大伙少写无数好诗，梅花会不会下雪一般落个不停？这如果成立的话，懒动诗笔者反而得了福利，似乎对诸友的辛勤耕耘不公平，如此一想，我的窃喜变成惭愧了。

　　然而，梅花雪未落，梅花雨下在第二日，今夜相聚的友人皆如梅花。

　　你瞧满座诗人在夜色中开放，亮堂起来，奏响起来，一屋子熟面孔生面孔像哆来咪发的歌谱，一桌子酒杯茶盏像丁零当啷的乐器，无数话语噼噼啪啪落满席上，无数美酒哗哗啦啦流进喉咙……仿佛梅花香气满溢，令人倾心愉悦。那么一瞬间，我暗暗心惊，恍惚以为武侠人物前来偷袭点了迷香。遥想当年，“唐伯虎点迷香”正是区区在下，座中好几位皆同道中人——“不可不戒”“派拉蒙”“米高梅”“风水先生”“飞翔的橄榄树”，这些贼拉风的马甲人物，俱是“早班火车”（诗歌论坛）灌水时代的浪里白条。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英雄肝胆两相照，江湖儿女日见少。”

　　我忽而想到上面这两句，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慨，大概是无处灌水了，“老了”的心态在萌芽。而四下环顾，在座江湖豪杰谈笑风生，神采飞扬，在不断营造着火花四溅的新话题。那么，今夜的话题是什么？当今夜变成昨夜，昨夜与今夜的话题又是什么？不管这些话题在记忆中被学者考据化了，还是被诗人意象化了，它总在真实与虚构中存在。

　　且容许我罗列一下若干话题，若干富有诗意与历史的话题，若干无关悬疑片穿越剧的话题，若干尚未在话语中锤炼与淬火的话题：

　　“柯大夫诊所是中医还是西医？”

　　“谷禾与布谷鸟是亲戚吗？”

　　“七夜是如何演变成一千零一夜的？”

　　“李世民的堂弟李世清也是唐朝人嘛？”

　　“陈亮的第几代孙叫陈星光？”

　　“卓文君对司马相如说‘锦水汤汤，与君长诀’时，章锦水在场否？”

　　“徐志摩写《再别康桥》时，是否住在康桥水郡？”

　　以上这些话题特别有意思，比如“柯大夫诊所”，是上世纪90年代初时，诗人柯平在《诗歌报月刊》开设的诊诗栏目。再比如青年诗人七夜，写了数百行的《迷津》以及千余行的《混沌谱》，大家开玩笑把他升级为一千零一夜。其他的我就不费笔墨了，留给几位搞文史的友人去研究考证，说不定可以捣鼓出几本传世的《××考》《××志》。

　　在我有点儿健忘的脑子里，永康两夜，记忆深刻的话题是两个伟大一个桂冠。

　　第一个话题：“伟大人物流眼泪”。

　　这是关于一位神秘天才的话题，在永康也仅是一次必要的小温习。有资格主讲的无疑是柯平老兄，在他的生涯印记中，昌柏松这个名字是个滚烫的烙印，昌写于1988年冬天至1989年春天的四首预言般的诗歌：《伟大人物流眼泪》《看见》《住宅》《蓝雪》，对他及另一些诗人传递了闪电的力量。当长夜漫漫，不知身处何方，柯平大声背诵出昌柏松的诗句，这一夜就彻底失眠了。我在十年前也有幸读到昌诗，果然诗如其名，像两个太阳下熊熊燃烧的松柏，火焰熄灭时，两支焦炭之木依然笔直指向苍穹。

　　试问，伟大人物流眼泪，伟大人物是谁？伟大人物为谁流眼泪？不同的人自会有不同的推测分析，伟大人物可以是上帝，也可以是佛陀，或者与神性无关，与人物也无关，只与人性有关。在下以为，每颗悲悯之心，都住着一个流眼泪的伟大人物，弘一法师的临终绝笔“悲欣交集”，其含义难道不正是“伟大人物流眼泪”吗？！

　　第二个话题：“伟大诗歌假装不伟大”。

　　发明这句话的是沈方兄，他当时的解释我已记不大清了，只好边捕捉一鳞半爪的印象，边擅自理解去构筑大意。似乎是这样的，沈方近年写诗更多关注日常生活，在生活细节中获得诗的发现与感悟，炼句也使用明白易懂的语言，他把这种诗歌归为并不伟大的诗歌，但同时认为平常生活自有伟大之处，低调的诗歌身段同样可以有伟大的诗歌曲线，只是假装不伟大。

　　这一波普式的话语有点名言范，如果在网上走红，说不定会成为年度流行语。伟大诗歌假装不伟大，好比方丈大师假装光头潮人，武林杀手假装芝麻绿豆胆，关键字眼是“假装”，身份转换间，恰是“假装”赋予了隐藏的故事、目的与手法，既要装得入木三分，又要在必要时露一下本来面貌。基于太多不伟大诗歌假装伟大，伟大诗歌假装不伟大，即是一种反姿态。

　　第三个话题：“帕劳共和国桂冠诗人”。

　　夫帕劳者，乃西太平洋一弹丸岛国，两万多人口，还没我们一个乡镇大，但自然环境极好，海水透明如玉。此前大伙未听过帕劳国，唯在汉明兄同某哥们通话时，才长了知识。此哥们投资帕劳，是总统汤米的国际友人，在该国手眼通天。闻听之后，我们当即形成共识，推荐汉明·邹为帕劳共和国桂冠诗人，其余诸君出任文化顾问。而本人关心的，是在帕劳国海景房里饕餮小岛海鲜。

　　虽然是个茶余玩笑，但作为一个诗人，如果有幸成为自己家乡——某个小村庄的桂冠诗人，那绝对是莫大的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