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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版:五峰·原创

大江东去

九江长江大桥

  ■ 郑骁锋

  不经意间,被贬到黄州的东坡用一管瘦削的毛笔,将长江从惨烈的战场导入了广袤的宇宙。从此,审视长江的视线纵横交错、贯通古今:一武一文,两座并不奇崛的褐色山崖,前后矗立,成为不可逾越的万仞高峰。

  “孤自烧战船,徒使周瑜成名耳!”那个冬夜,踩着满地焦炭,曹操甩下这句话后,咬牙一挥鞭子,率着狼狈不堪的残部,打马跌撞北去。

  建安十三年冬,隔着长江,5万孙刘联军迎战号称83万的曹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十月楚天舒。用了八天,我从岳阳转道湖北咸宁的赤壁古战场,经武汉再去黄州的东坡赤壁,最后绕回江西九江,以那次著名的战争为主线,顺长江而下走了一段。在地图上看,那段江水恰似一张向北拉开,瞄着许昌洛阳的巨大弯弓。

  在咸宁,我生平第一次将手伸入了长江,浩淼的清凉从指尖慢慢向上蔓延,我感受到了一股源自江心的试探力量:不动声色,一触即退,但又有节奏,有韧性,一轮接着一轮永不松懈。

  我脚下是一小片嶙峋的岩石滩,背后的山崖上,醒目地写着血红的“赤壁”两字。

  曾经的战场十分平静,甚至静得寂寥。在赤壁崖下,我记起了《孙子兵法》中令我神摇心醉的那段文字:“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难知如阴”,此刻以流水的形式出现在我的眼前。

  长江上的风、林、火、山,孙子对战术的形象比喻忽然令我醒悟:在古往今来的无数战役中,或许赤壁之战所蕴涵的元素是最完整的。

  以中国的视角,古老而神秘的五行,赤壁战场一应俱全。木:舰船;火:烈焰;土:江岸;金:兵刃;水:长江。即使换古希腊四元素或者佛家“四大”的角度看,那晚的长江两岸,“地、水、火、风”也无一遗漏。

  五行四大,再加上几十万人马,齐聚小小的赤壁相生相克搅作一团,难怪那个水火蒸腾的夜晚会成为永恒的经典。上了山崖,凭着栏杆俯瞰江水,我努力想像“动如雷震”时的惊心动魄,但脑海中浮现最多的,却是一双修长而白皙的手,在斑驳的古琴上提按捻扫。

  我以为,赤壁大战酣畅淋漓地体现了中国式的战争审美。儒雅,淡定,举重若轻;而不是西方的激烈,剽悍,硬碰硬的角斗。它追求的甚至不是军队血腥的冲撞,更多还是一种天人合一,协力自然的境界。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同样注解过《孙子兵法》的杜牧,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一名诗人。依他的诗意,那场战役,头号主角并不是任何一个人,而只是一阵不符季节的风。

  “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东坡狡狯的一句“人道是”,在近九百年后,让黄州一处原本寻常的江崖也分享了赤壁的火光。

  在我登上黄州栖霞楼的很多年前,江水就改了道;当年东坡泛舟之处,也已成了一个硬被命名为湖的大池塘。

  与咸宁一样,两处赤壁最重要的遗迹都是摩崖石刻。只是与咸宁鲜艳张扬的字体不同,黄州的“赤壁”只是一块翻拓的石碑,黑底白字,质朴而沉敛。

  从咸宁到黄州,长江又流过了几百里。由鲜红到黑白,两处崖刻的色调差异,究竟只是偶然,还是一种隐喻呢?

  五行自有五色。无疑,火发的那个夜晚,江水流经赤壁时是五彩斑斓的。火的红,水的绿,烟的黄,炭的焦黑,脸的惨白。但浪头一卷,在滔滔流逝中,色彩一点点冷却,稀释,消溶;到了东坡眼前,只剩了一派苍凉的青灰。

  刀光黯淡,鼓角隐去,一出大戏退场,满地狼籍尽皆朽腐成了水底的淤泥。箫声呜咽断续,大江上只剩下醉眼恍惚的主客几人,孤舟随波漂浮如一片枯叶。

  咸宁的“赤壁”横写,而黄州的“赤壁”则竖排——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两种不同的视线:曹操和周瑜南北横望,东坡则上下求索?

  不经意间,被贬到黄州的东坡用一管瘦削的毛笔,将长江从惨烈的战场导入了广袤的宇宙。从此,审视长江的视线纵横交错、贯通古今:一武一文,两座并不奇崛的褐色山崖,前后矗立,成为不可逾越的万仞高峰。

  此次长江之行的终点,我选择了九江的琵琶亭。一千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秋夜,诗人白居易因为一曲琵琶,在枫芦萧瑟的江头潸然泪下。

  当年周瑜的水军基地九江,意为“众水汇集”,长江流经此处愈发丰沛。九江东去,就是鄱阳湖的湖口,过了湖口,北折斜入安徽,长江便已经能够感应到了海潮的澎湃。

  恰逢农历十五,尽管云层很厚,最后也没能等来月出,我从琵琶亭下来后,还是在堤坝上伫立了很久。直到晚霞闭合,江水隐入夜色,仍在顺流远望。

  混沌中,我想寻找一双眼睛,一双逆水而上的年轻眼睛。

  “余邑正当大江入海之冲,生长其地者,望洋击楫,知其大者不知其远;溯流穷源,知其远者,亦以为发源岷山而已”。山北水南谓之阴。大江之阴,有位少年,望着西来洪流,目光疑惑而坚定。

  他就是徐霞客。探索长江源头,是他毕生的追求。历尽艰辛,他终于在晚年将江源探到了金沙江,从而纠正了流传千年的“岷山导江”的谬误。

  踩着徐霞客的脚印继续溯流而上,有一天,人们诧异地发现:原来,长江的源头,竟然只是几支由冰水融成的浅浅溪流——

  勉强能浮得起一只小小的酒杯。


永康日报 五峰·原创 07 大江东去 2014-07-12 永康日报072014-07-1200021;永康日报072014-07-1200022;永康日报072014-07-1200019;永康日报072014-07-1200018;永康日报072014-07-1200016;永康日报072014-07-1200024 2 2014年07月12日 星期六